“战争就象一个健康的人突然得了大病,那感觉是天翻地覆的。一个人健康的时候,吃得,跑得,想干什么都做得到,搞得定。而一但病了,吃不下,动不了,想干什么都做不到,搞不定自己,搞不定自己的生活!”季意趴在窗口,边慢悠悠地说着,边嗑着瓜子,并将瓜子壳瞄准着楼下走过的人的头上丢去。瓜子壳很轻,会随风飘,没准头,指不定掉在哪里。“你想想,一个人得病了,尚且如此天翻地覆!一个社会,一大群人得病了,那得多么天翻地覆啊!”
代达望着窗外难民营那混乱穿插的管线,还有空气中弥漫的刺鼻的怪味儿,品味着季意的话,脑中充塞着自己曾走过的那些废墟,还有近在咫尺的自己弟弟的烂掉一半的脸。
“在这样的时间,在这样的地方,即使你原本是一个健康的个体,你也很容易被带倒!或者说被砸倒,得上这一时一地的‘传染病’!唉,中了中了!”季意得意地笑起来,他丢下楼的瓜子壳在一个路过的男人的一头红发上躺稳了。
“你这是高空抛物啊!”代达说。
“哈哈!高空抛物!这种地方,你给我讲究高空抛物!你知不知道,你脚下踩得这地板,你家人栖身的这破楼,分分钟都可能会垮塌啊!”说着,季意抬起左脚往地板上用力一跺。
代达听到咯吱吱,地板仿佛开裂般的响,整栋房子在颤,摇颤:“唉,你小心点儿!”代达吓出一身冷汗来,直觉这楼真的会塌。
“现在这年头,无妄之灾太多,你若没一点儿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劲儿,没法活!所以别紧张,你命硬,且死不了呢!”季意全然不在意地回应。“不过你老婆和你兄弟就没你这好命了!他们都是被一个时代,被一个地方带倒的人!不是人人都可以象你一样,任着自己的性子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人生的!”
“我吗?”代达皱了皱眉。“我是多么失败啊!也不过是被命运牢牢捆绑着的人罢了!”
“你别这么说!起码你有你的追求!而且你为此一直在折腾着!可象你老婆和你弟弟这样的人!他们从来没有想要任性的追求过什么,他们只想在命运的束缚中苟延残喘,或者说平平安安!然而他们并没有得到他们的苟延残喘,而是全都落得个面目全非!”季意。
“为,什么会这样呢?”代达问,却也并不是问谁。
“他们以为他们拼死命地去守就守得住他们的家,守得住他们自己安稳的生活!可惜这世界环环相扣,不是谁拼命去守着自己的安稳就能得到自己的安稳的!”
回想自己这么多年来的努力,代达打心里赞同季意的话,但他的嘴上却说:“到底我老婆和我弟弟是怎么搞成现在这样子的呢?你能快点儿告诉我吗?”
“快!事情都是慢慢发生的,哪有那么快!”季意依旧悠哉悠哉地说着。“你要明白,想当领导的都是有野心的,没有野心的是不会想当领导的!所有人都一样,你们医院的院长当然也不例外!”季意终于开始转入正题。“战前社会运作良好,所以有一套有效的监管机制来控制你们那院长的野心,因此那时候他曾是一个好领导!但战争让这社会所有的监管机制瘫痪了,于是他的野心便开始蓬勃兴旺!他开始把整个医院当成他的私有物品那样对待!他开始心不再想着如何搞好医院的建设发展上来,而是转向如何满足他的私欲上来!他开始让医院所有关键部门都引入他的亲戚来掌管,并和他们一起蚕食整间医院!”
“那医院其他的人都不管吗?”代达不信地问。
“管?怎么管?都说了,因为战争,社会公共层面已经没有监管可以控制他!而医院内部谁会作那个,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人?谁也不会作这样的舍己为人的事!大家见势头不妙,就也跟随着院长,尽自己手中职权所能办到的,尽量从医院往自己家贪!就连你老婆这样的普通护士也尽她所能地从医院贪了一些药品与医用器械回来!只是她职权有限,所以她贪的那点儿东西也为她换不回几个钱!可是因为大家的心思全都用在从医院往自己家贪上,所以不到两年医院就垮了!”季意。
“可是我那时候在当兵,我是现役军人,政府应该给我老婆优待金的?那些钱应该够她生活的?”代达。
“是,理论上是,法规上是,但不是给你说整个社会病了嘛!所以空有法规,执行不到位呀!你老婆应得的优待金不知被谁贪进了自己的口袋?反正你老婆一个子儿都没有拿到!于是她活不下去,只好来投奔她的小叔子,你的弟弟季意!”
“你怎么知道我老婆的事呢?你不是寄宿在我弟弟体内的鬼吗?”代达突然想起这件来。
“我这次是寄宿在你弟弟体内,可是我之前曾经寄宿在你老婆体内呀!你老婆和你弟弟都是客栈似的通杀型的人呀,你忘了吗?”季意。
“哦,对呀!”代达真不想接受这事实,但他不得不接受他的老婆和弟弟都已是鬼“客栈”了!“可是我弟弟的人品我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我知道他不是个品性恶劣的人,他怎么可能会对安妮作所有这些事情呢?”代达仍然不能相信自己弟弟对自己的老婆的所作所为。
“曾经他不是!在米安妮去投奔他的时候,他的确还不是,但世事无常,什么都是会变的!”季意说。“他之所以曾经人品还不错,是因为他曾经的生活是正常的!正常的出生,正常的被养大,上正常的学校,有正常的工作!所有一切的正常便将他的灵魂束缚在正常的范围内了,所以他人品正常!可是战争很快将他所处的环境变得不再正常,打破了他原本正常的生活!”
“什么意思?”代达。
“季意有一个女上司!虽然叫做女上司,但并不是影视剧里的那种风情万种的女上司!而是一个长得象北极熊的女人!身材壮硕,长相蛮横,还长你弟弟将近二十岁!而你弟弟,幸与不幸,确实还长得不错!”季意摸了摸自己毁掉的半张脸。“当然,我是说你弟弟整张脸都完好的时候!”
“女上司怎么了?”代达心中猜到了八成,但却又不想往那方面想。
“你想,一个身材壮如北极熊的人,她的体能一定超出常人!”季意。
“她脾气不好,喜欢虐待下属吗?”代达。
“不是虐待!”季意暧昧地笑。“是‘爱护’!”
代达明白了,胃里泛起一阵恶心。
“她想要爱护你弟弟!但你弟弟怎么可能看得上她!象你弟弟这种从小在良好家庭中长大,具备基本审美,受过良好的教育,凡事都有一套原则与审美标准的人!”
“好了,你就说然后吧!”代达实在想他略过这段,不要再详细说下去了。
“于是原本该你弟弟获得的职位被别人获得了!不该你弟弟去的地方,却把你弟弟发配去了那儿!当然,如果换在和平时期,那里也还算OK,可惜战争,放大了世界的危险,使本来安全的地方变得不再安全!于是在一场轰炸中,你弟弟的半张脸没有了!他再也无法去挑拣女人了,他根本就不可能再有女人了,而且他还丢掉了工作,并且只拿到了一点点象征性的赔偿!”
“象征性的赔偿!为什么是象征性的赔偿?”代达。
“你知道这世上,很多事情都只是表面光嘛!有什么来主持公道,事情相对来说就会比较公道!如果没有什么来主持公道,那谁不愿意只作表面文章呢!既省事,而且表面光,又好看!”
“所以他就变成了现在这样,疯狂?我弟弟这么脆弱吗?”代达不信。
“当然没有这么脆弱!只是变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男人,一个对自己的命运毫无能力掌控的男人!生活不正常时,人就容易心里变态,就象这难民营,随处可见男盗女娼!所以随着时间在你弟弟心里累积的伤疼腐烂发臭,家中弱小的妇孺便成为了他唯一的可实施他的掌控力的对象,于是他那变态的掌控力!我想我不需要再说下去了吧,你老婆儿子在你弟弟这里的遭遇你都可以想象啦!”
“不用说啦!”对于这样不堪的事,代达不想再听下去。“可是这样的日子就把两个人都逼疯了?”代达还是不信自己的家人有这么脆弱。
“那到不至于!”季意。
“那为什么他们两个人都疯了?”代达。
“因为圈地种草呗!”季意随口说。
“什么是圈地种草?”代达问。
“你不知道吗?”季意颇感意外地说,它以为代达人到中年,应该已然懂得了这基本的作人常识,未料到他居然不知。
“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圈地种草?”代达。
“那你就当我没说过吧!”季意。
“怎么能当你没说过呢!到底什么意思呀!你就不能明说吗?”代达。
“呵,这种事儿,还真没法儿明说!这世上有一种事儿叫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事儿就是!所以我没法儿明白准确地告诉你!不过你自己就没经历过吗?你应该自己总结的出来吧?”季意,或者更准确的说是被鬼寄宿的季意这么说。
“说话说一半!你这个人,”代达刚想抱怨。
“我不是人!我只是寄宿在你弟弟身体中的鬼魂!”季意打断了代达。
代达本来还想跟季意争辩,可突然觉得有道白光带着疾风向自己扑面而来。代达本能地扭头闪避那带着疾风的白光,只觉得一股令自己感到痛的风从自己的面颊掠过,然后听到哚的一声。
“唉,无妄之灾又来了!”季意盯着代达的脸这样说。
代达感到自己的左脸上颧骨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伸手去摸,手指上沾染了血,心中一惊,问道:“我的脸烂了吗?”
“嗯。”季意。“不过口子很小,没关系,你命硬,死不了!”
“怎么会这样?刚才我觉得有什么东西从我脸上掠过了!”代达惊疑不定地问。
“找找吧!”季意把头转向屋内,四下里巡视。“啊,是那个啦!”说着走过去到衣柜前。
代达也走过去,见衣柜门上插着一把三角头的抹墙灰用的抹子,便问:“这是哪儿来的?”
“你听,外面又开战了!”季意手朝窗外一指。
代达静心听,窗外真是好不喧闹,象狂欢节的大游行才会有的那般喧闹规模,但这怎么可能。代达不信地扭开房门走到屋外的过道上。天,刚刚还冷冷清清的街道,此刻已挤满了人,仿佛整个难民营的人都汇集到了这里。
“哇,比上次还热闹啊!”跟着走出来的季意说。
“爸爸,我就不出去了,我怕!”吴所谓扒着门说,没有走出来。
“今天是什么节日吗?”代达以为自己不在的这十年,子远城出了什么新的狂欢节。
“节日!你仔细瞧瞧他们手里拿着什么!”季意。
代达这才仔细去瞧地面上蜂拥的人群中人们手里拿着的东西。那些并不是节日狂欢游行会拿着的东西。代达看到单柄的平底锅,大头的拖把,带着最大号钻头的电锤,搅拌灰泥用的铁锨,玩具手枪……
“这是什么聚会?”代达不解地问。
“打群架喽!你没见过啊?”季意。
“打群架!”代达还真是从小到大没见过这么大阵仗的打群架。“哇!太夸张了吧!”他被这群架规模的壮观震撼到。
“这已经是第若干次对战了!自然是一次比一次声势浩大!”季意仿佛看风景似的说。
“为什么打架?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解决?”代达。
“换在战前嘛,这仗肯定打不起来,但现在是战后!”季意依旧慢悠悠地说。“没有公管,所以人们都爱用私刑解决问题!”
“到底是什么问题,需要这么大阵仗?”代达。
“唉呀,这问题说来也话长!”季意。
“那你就精简节约的说吧!”代达知道他又得长篇大论了。
“一切得从这座难民营的计划修建开始说起!”季意。
“需要绕那么远吗?”代达感到不耐烦。
“凡事都得理清来龙去脉,这样你才能对它有一个更完整深刻的了解!别急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季意。
代达看着季意,看着这张自己弟弟的脸内另一个灵魂在思维,没再吭声。
“话说当年这难民营兴建的时候,市政府是真想为老百姓做一件救苦救难的好事的,于是拿出了相当可观的数目来建这个难民营,原本计划是要盖钢筋水泥的永久性建筑,而不是这样铁皮拼凑的临时建筑的!”此刻季意的眼神,仿佛他真的回忆起了往事似的。“于是当局找来了一个他们认为信得过的承包商!唉,有烟吗?”
“没有!”代达。
“唉呀,没烟都没有气氛!”季意颇感遗憾的说。
“要什么气氛,这又不是在拍电影!快点儿说吧!”代达。
“你瞧那个手持铁锨的男人,他就亲身参加过这个难民营的建设!”季意朝楼下的人群指了指。
代达也没去看,他懒得费那个眼,楼下的人实在太多了,茫茫人海,于是他敷衍地说:“嗯,然后呢!”
“据他说,从最初的承包商到最后真正开工的承包商,当初那一大笔钱经过层层转包已经缩水了十分之八,也就是说真正拿来盖难民营的只有当初全部资金的20%了!”季意。
“怎么会这样?这太不靠谱了吧?”代达感到难以置信。
“靠谱!有谱才能靠谱,没谱怎么靠!战前有谱,战后已经没谱啦!”季意。“战前所有的监管都有规范,有执行!战后只有厚厚的一撂撂监管规范和律法条文搁在那儿,但没有人去执行!既然违法违规没有惩处,那么还有什么可怕的,任着性子来呗,不如作作人情搞搞关系,彼此都可以分享到其中的好处!”
“所以80%的资金就进了私人的腰包了?”
“是啊!战争毁掉了整个城市的监督执行系统,人性也就显露出了它更为自私任性的状态!”季意。
“可是这到底跟这场群殴有什么关系啊?”代达不耐烦地问。
“你别急,听我慢慢往下说嘛,马上就开始有关系了!”季意。
“唉,那个人怎么倒下了!身上还有血!”不经意地,代达瞧见楼下人群中有人出现了他意料之外的状况。
“中枪啦!”季意看都没看就说。
“你看都不看就知道有人中枪了?”代达。
“你没看好些人手上拿着枪嘛!”季意。
“可那只是儿童玩具枪!”代达。
“现在的玩具枪仿真程度很高的!再加上这难民营里有不少战后的退伍兵!稍微改一改小部件,玩具枪就能当真枪使,威力比真枪肯定是差点儿,但打死人还是没有问题的!今天的这场仗就是因为上次那场仗中有人拿玩具枪打死了人!”季意。
“啊!”代达惊愕地叫出声来。“哇,人群开始乱了!”
“甭管他们,我们继续讲,反正没人会朝咱们开枪的!”季意。
“你可真沉得住气!”代达转念一想。“不对呀!你当然没事儿,你是鬼,可这肉身是我弟的!咱还是进去聊吧!”
“行,进去进去!有铁皮挡着,多少安全点儿啊!”
代达季意回到屋中,关上房门继续开聊关于这场第若干回的群殴事件的来龙去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