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2017年9月13日。
吕宫呈下楼的时候,父母两人已经开始吃早餐,他在餐桌边坐下,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还是好困啊。
这几天他值外勤,一整天要开车在街上转,现在两只手还有些僵硬,方向盘握上一整天,那感觉并不好受。
“今天还要执勤?”看到儿子的样子,吕林心里有数。
拿起筷子的吕宫呈点了点头:“挺无聊的,一天下来,光是处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当了警察才知道,作为落山的市民,原来幸福指数是这么的高,警察都要闲的发霉了。”
“胡说八道!”吕林瞪了儿子一眼,“小小的巡警,还想碰到什么大事件?要想有一番作为,努力表现,争取进入刑侦队。”
吕宫呈撇了撇嘴:“宗月岛顶多算是一个大点的小镇,总共就几万人,宗月岛分局才刚刚改迁完成,进刑侦队也是打酱油。”
吕林放下筷子,横眉竖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我听听。老子花钱把你送进名牌大学,到头来还是一个基层外警,你还有理了!早知道是这样,那些钱就拿来多买几条烟,也比打水漂强,你个不争气的兔崽子!”
吕宫呈低下头吃饭,实在不想再浪费时间纠缠曾经那些拎不清的过错上。
母亲马连钰连忙做和事佬:“老公,大清早的和孩子生什么气。宫呈也是,你爸吃过的饭比你的盐还多,多听,不要光知道顶嘴。要我说,别看现在宗月岛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岛,未来几年肯定要大变样,已经有消息出来了,大力发展宗月岛自由区经济的方针很快就会落地。到时候啊,宗月岛就会乌鸦巢变凤凰窝……”
吕宫呈来了兴趣,作为新闻圈的人,母亲的小道消息一向灵通。
“是准备像那几个顶级大都市一样,集中周边资源重点发展宗月岛?”
“不止,如果单纯是这种程度,那些人不会那么在意。有消息说,已经有好几个大企业已经瞄准这里,都准备大干一场。未来,这个小镇,会变得让人完全认不出来,妈妈我准备自己出钱在岛上成立个公司,以后说不定就成了。老公你觉得呢?”
吕林思考过后,也觉得可以做一做:“有什么需要打点的,跟我说。在这个一亩三分地,怎么说我都是警察队长,只要是说的出来的事情都能搞定。”
后面半句是说给他听的,吕宫呈听得懂,无非是劝他要有上进心,他穿上警服就出了门。
坐在警车上,穿梭在狭窄的街道小巷之间。像往常一样,枯燥,无聊,没有怪兽肆意破坏城市的桥段,视野中,比五层楼高的办公楼都看不到一栋,估计就算有怪兽也看不上这里。
坑坑洼洼的水泥路把他的早饭都要颠出来了,车窗外是一排排的老房子,邋遢的风景实在让人兴致缺缺,他打开音乐,《海阔天空》响起。他将注意力集中在前方,不让自己走神。他怕自己后悔,后悔放弃在市区的体面工作不要,到这个小渔村当一个趟马路的巡警。
九点多钟的时候,巡逻车到达正梁街的最北面,他放慢车速,看到不远处院子前面围了一圈人,有吵闹声传出来。
他打开车门下了车,等靠近了些,发现气氛有些不正常,围着的这些人堵在院子前一动不动,在他们身上能看到除了冷漠之外的不太友好的磨牙,锋利的眉梢子,捏得游龙肆虐的拳头。
明明是他们堵在院前,看着却更像是面前的院落圈禁了他们,不让他们离开。
现场凝重的气氛连穿着警服的他都难以搅动,吕宫呈摸了摸腰间的枪,顿时有了底气。
看到警察出现,吕宫呈看到,他们似乎松了口气,磨牙声沉寂了,眉梢子落回眼袋上,他们放开拳头,默默地让出一条路。
吕宫呈认得,这些人是附近的居民,早在刚开始做这一行,走门串户的过程中,他已经把片区内要管的人认得八九不离十。
“太好了,是吕警官,他爸爸是警察队长,这下不用担心了。”
走进包围圈,人群中能听到小声的私语声,面前是有些年份的石头围墙包裹的小院,吕宫呈心头无来由地很不爽快。
进入院门,第一眼看到的是一栋二层小楼,一楼有两个进入屋内的铁门,左右各一个,左边的楼墙用红砖砌成,没有任何粉饰,右边的楼房最近重新粉刷过,相比较悦目许多,铁门是新装的防盗门,上面没找到贴喜联的痕迹,吕宫呈猜测这户人家的儿子最近要成婚了。
注意力从楼房中移开,吕宫呈才看到院子里坐着一个人,这是个年轻的男性,手里捧着两个包子,坐着的矮凳旁放着一瓶啤酒,桌上一碗骨头汤,他将脆骨咬得咯嘣咯嘣的响,眼睛上翻,一眨不眨地看着走进来的警察。
这是什么人?
吕宫呈不记得正梁街边住着这么一个人。
带着疑惑,他走向小楼右边的铁门,里面的吵闹声更加的激烈,吕宫呈听到有碗筷掉地的声音,一个略显老迈的声音大声质问说:你们到底想做什么,这是我家,说过了,不卖就是不卖!
这个时候,吕宫呈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屋子里面人不少,一侧的饭桌上放了些饭菜,一对看起来像情侣的男女围在桌前,手里拿着筷子,表情阴暗,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伯满脸怒容,他的身前掉了个碎碗,白饭散了一地,估计刚刚在院子里听到的那声就是他摔了碗筷。
老伯手指着另一个叼着烟的中年男子,此时,吕宫呈注意到除了叼烟的中年人,厅角还坐着两人,都是男性。
叼着烟的中年男人首先注意到走进来一个警察,他向角落中的两人打了个眼色,自己率先走了过来。
“哎哟,还以为是谁来了,原来是吕警员大驾光临,什么风把您吹来了?”中年男人一脸的笑呵呵,伸手递了烟过来。
没想到这人认识自己,吕宫呈拒绝了烟,直接了当的问:“你是哪位,这里发生了什么?”
“吕警官,你好,我是昌化地产的业务经理何辉。”何辉将烟踩灭,从口袋中掏出一张名片递了过来。
昌化地产,吕宫呈曾有耳闻,一年前他在网报先锋做记者的时候曾针对这家企业做过专题报道,据说那段时间传闻有大人物看中这家企业,准备大资金收购。
吕宫呈接过名片,想起来母亲早上说过的话,有好几个地产界的公司瞄准了宗月岛,这不就被他遇到一个。
吕宫呈猜测这里发生了什么,何辉已经开始诉苦:“吕警官,你也知道,做我们这行,看得就是眼光和诚信,买到一块好地,好好包装经营,过个几年,卖一个好价钱,我们这些做业务的才能赚到点烟钱。其他时候,到处奔波,累死累活还要被人刁难,心力憔悴不说,要是遇到不文明的客户,打骂都是轻的。”
吕宫呈点点头,心里明镜似的,买地卖地这么赚钱的生意,硬是被说成比种地还苦逼,真当人家是什么都不懂的文盲。
“所以,何经理是准备买这家人的房子?”吕宫呈问他。
何辉一脸苦相:“是啊,不过很不顺利。本来已经和这家人谈好了过户协议,我们定金也交了,可是万万没想到,才过去几天,这家人就要反悔,硬是要毁约!”
“你放屁!”一声怒到极点的吼声从疑似户主的老伯的口中响起,他一把推开何辉,走到吕宫呈面前,抓住吕的手说。“警察同志,这人说的没一句是真的,您千万别信他。我们从来没有答应过要卖房子,更没有和他签订过什么协议,我儿子唐艺江马上就要结婚了,这房子是我给儿子准备的婚房,怎么可能卖给他!
这些话我也跟这些人说过,可他们就是听不懂人话,硬要买,不卖给他就耍赖,出门买菜他们跟着,儿子媳妇上班他们跟着,现在我们在家吃饭他们都要进来捣乱,我实在忍不了,才跟他们吵起来。”
吕宫呈眉头一皱,这种买卖的纠纷,买卖的还是房子,他当警察以来还真没遇到过,这种事该找律师。
“何经理你说曾经和这家户主签订过协议,请问能不能给我看看。”吕宫呈准备先摸摸底。
“没问题。”
何辉伸手在公文包中找,吕宫呈原本并不在意,某一刻他看到何辉手上的纹身,瞳孔猛地一缩,连心跳不可控地加快,手情不自禁地放到腰间的枪上。
有人突然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吕宫呈浑身一颤,身前的何辉已经找到协议文档递了过来。吕宫呈僵硬地接过资料,假装不经意地向身后看了一眼,拍自己的是之前在角落中两人中偏瘦的那个,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到了自己身后。
“警察同志没事吧,你好像有点紧张。”瘦子男人咧开嘴笑。
“没事。”
吕宫呈同样笑了笑,翻开手中的协议看了起来,虽然他对买房合同方面不太了解,不过眼前这份资料确实是一份房屋买卖合同,最后还有户主唐艺江的签字,估计这位老伯已经将面前的这户房子过户给了儿子作为婚房。
吕宫呈看向饭桌边低头不说话的男子,估计他就是老伯的儿子唐艺江。
放开女朋友的手,唐艺江站了起来:“我没签过字,这份合同是假的。”
“你的意思是我们伪造合同喽?”何辉抢过吕宫呈手中的合同,将它摊开放在饭桌一角,情绪变得激烈起来。“你看看,唐艺江,这是你的签字,唐、艺、江!清清楚楚,你的名字就在上面,除了你签的,还会有谁?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我们做业务的都是守法的好公民,人都有面子,不是谁都是你一个小市民可以得罪的,说话前,想清楚!”
被人指着,唐艺江的脸色瞬间赤红,他拿起桌上的合同,两手用力,嗤嗤地撕成两半,更是在所有人震惊中,继续将两半的合同撕成碎片扔在何辉的面前。
“好胆!”何辉一声咆哮,伸手一把抓过唐艺江的衣领,蒲扇似的大手扇到唐艺江的脸上,啪的一声耳光之后。
“住手!都给我住手!”吕宫呈用他有生之年最大的声音大喝,他手上拿着枪,枪口正对着打人的何辉。
何辉扬起的手停在半空,他机械般地转过头,歪了歪脖子,半空中的手慢慢放了下来。
这时,一只手放在了吕宫呈拿枪的手上,是刚刚在他后面的瘦子男人。
“警察同志,不要冲动,小心走火。”瘦子男人靠近他低声说,“做出决定之前,请看仔细,看到何经理手腕上的纹身没有,是不是像一个元宝,我想你一定认得它。”
屋内的空气仿佛静止不动了,何辉抓着唐艺江的衣领不曾放开,唐老伯手里高举条凳对着何辉,唐的女朋友捂着嘴眼中满是不知所措,所有人的视线都转向吕宫呈。
吕宫呈拿枪的手微微发抖:“在警察面前打人,你们这些混蛋还好意思说自己是什么好公民,都放开,有话好好说,不要动不动就动手!都放开,听到没有!”吕宫呈喝令着,枪口却依旧对着何辉。
他知道,枪口下的才是这场闹剧的核心。
“是是,警察同志,我一时冲动,我认错,我认错。”何辉就梯子下房,顺势放开了唐艺江,唐老伯将条凳扔回了地上。
“艺江,你没事吧?”唐的女朋友扑入唐艺江的怀中。
吕宫呈收起枪,说:“我不管你们是要买房还是什么,最好不要闹出事,否者对谁都不好。”他转向何辉,“何经理,你们做业务私闯民宅,这是违法行为,以后不要再犯,否则房主一旦报警,你就没那么轻松了。”
“是的,多谢吕警官提醒。”何辉笑着应了一声,向房间中的另外两人打了眼色,一起离开了屋子。
“谢谢,多谢吕警官!”唐老伯感激地捂住吕宫呈的手,“吕警官,要不是有你在,这些家伙一定不会这么容易就罢休,他们都是一帮人渣,什么都干的出来。吕警官吃过早饭了没有,要是不嫌弃的话一起坐下吃点,我让儿媳妇多准备几个小菜?”
“不用了,我吃过了,而且还有工作,要先走了……”
吕宫呈逃也似的出了屋子,身后传来男人的怒骂,女人的哭泣声,吕宫呈一阵烦躁,院子中,何辉招呼上吃早餐的男人,四人挤开院外的居民消失在视野中。
过了一会,隔壁院子传来敲打院门的声响,院外围观居民集体偏移的视线已经说明了问题,离开唐老伯家,何辉四人又准备拜访隔壁人家,只不过,隔壁的主人似乎不在家里。
看到这里,吕宫呈发现,相比较刚才,居民们脸上多了些东西,它名为绝望。
一年前,决定放弃记者那一刻,吕宫呈曾在镜中的自己身上看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