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薄雾,悄无声息地染上了晁错的双眸。
他以手击案,为天子打起节拍来。
“……鸱枭鸱枭,既取我子,无毁我室……”
…………
陈由在廊庑下垂首恭立地久了,渐渐魂游太虚起来,只觉得自己同丹墀快要融为一体了。
便是在这时,忽自殿内传来了隐隐约约的慷慨歌声,震了他一个激灵,瞬间神智清明了大半。
咦——
陛下,陛下这是气消了?
他由衷地长松了口气。
虽说陛下宽厚,从不迁怒左右,可天子一怒,谁能不蹀躞不下呢?
如此,如此才好啊。
只是——
陛下这是唱的什么呢?
他好奇地侧耳倾听了半天,却越听越一头雾水。
什么死死死,鱼鱼鱼的?
闹不明白,他便索性充耳不闻了。
他轻手软脚地稍稍活动了下筋骨,正欲重新融入丹墀,骤然听地一阵纷杂脚步声远远响起。
其中有个脚步声,很沉,很急。
他愕然抬眉:没听说堂邑小翁主之后,还有谁要求见陛下啊?
好在那脚步声虽急迫难耐,却也还知道规矩,只到了外殿便定住了。
俄顷,弓着脚背,蜻蜓点水般跑地悄无声息的宦者露头了。
陈由略往前迎了迎。
宦者同他见了一礼,声若蚊蝇地告诉他:“丞相有急事求见陛下。”
原来是丞相……
陈由点了点头,“我这就回禀陛下。”
…………
晁错脚下生风地踏出宣室殿时,正好和丞相申屠嘉碰了个正着。
他和申屠嘉素不相能,因而一听说申屠嘉来了,便忙不迭地起身向天子告退。
却没成想,还是没避开了。
他为人穞直刻深,最不屑的便是那明明交恶,面上还要一团虚假和气的八面玲珑做派。
他当即敷衍地对申屠嘉拱了拱手,连丞相都懒得唤一句,便疾步错身而过,很快便消失在廊庑尽头。
晁错如此倨傲做派,闹地陈由都尴尬不已,连忙低头倾首,朝里伸手做了个相请的姿势。
申屠嘉并无多话,只怫然不悦地冷哼了一声,便大步流星地往殿里去。
丞相金印紫绶,掌丞天子助理万机,乃是百官之首。
而晁错呢?
内史而已,连九卿都算不上。
不过是仗着天子宠信,便妄自尊大,谁都不放在眼底。
像这样大庭广众地给他难堪,都不知道是多少回了。
他深吸了口气,强行把心下的火气压了下去。
正事要紧,正事要紧。
可当他提及楚王刘戊为薄太皇太后服丧期间私奸服舍之事,预备和陛下好生商议一番时,陛下轻飘飘地甩给他一句“朕方才已和晁内史商计过了,丞相还有什么旁的事吗?”
又是这句丞相还有没有别的事——
申屠嘉心下的火气,瞬间死灰复燃,一下冲到了天灵盖。
自陛下登基以来,晁错时常同陛下单独奏对,一口气说到半夜去那是常有的事。
于是,政事处置多听从晁错的意见,法令多所由晁错更定。
他有时候真怀疑,究竟谁才是丞相?!
可他又能怎么样呢?
质问陛下的偏颇不公?
数落晁错的越俎代庖?
不能。
他一样都不能。
他到最后,终究还是和以往一样,把那满心的即将脱口而出的愤懑不平咬牙切齿地硬咽了下去。
他听见自己语气平和,恭恭敬敬地摇头答道:“臣……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