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羽也希望妈妈能接受好的救治,虽然未必能挽回生命,至少走得不会那么痛苦。可是妈妈却很坚决,一定要回家,马上回家。
“别费那个事了,追究起来,对他影响也不好。他家那口子知道了,也不舒坦呢,咱何必破坏人家家庭……”母亲死到临头,还在为别人考虑。
“妈,市里医疗水平高,说不定呢……”钟羽哽咽着。
妈妈擦他的眼泪,说:“这全都是命。”想了想,又道,“小羽,跟妈说实话,你有没有想认他?他跟我说,想认你,把你带回家。妈知道的,你跟着他,以后或许就能走得顺当些。”
“我宁愿跟爸爸在家里种田。”
妈妈叹口气,道:“你别恨他。当年,也是两相情愿的事,怨不得他一人。小羽,你大了,可以自己决定……”言至此,妈妈身体忽然痉挛起来,她努力摁住腹部,把自己弓成一个虾。
第二天晚上,妈妈就走了。
医生从急救室出来,摘下口罩,面无表情地宣布了妈妈离去的消息。
周正义掩面痛哭。
钟羽当啷一下,木讷讷地枯坐到塑胶椅上。
夜幕已经垂下。这夜没有星月,浓黑到极点。
爸爸连夜赶来了,坚持要把妈妈运回老家,医院本不同意。周正义做了工作,派了车。临行前,周正义拿出一个信封,交给爸爸。
那是妈妈生命中两个重要的男人头次直面,都是差不多的年纪,可是一个如日中天,一个暮气沉沉。周正义心里会有比较后的优越感吗?
爸爸却也不怯场,伸手抽出来看,是一张存单:五万。
爸爸放好,交还给他,“礼金太高,不能收。”
周正义说:“算我的补偿。”
爸爸说:“小卉早不记得你欠她什么。”
爸爸将信封塞到周正义手里。周正义干巴巴地捏着。他会想起过去的美好吗?不过雪泥鸿爪,待到雪化,踪影皆无。然而心内,总会有被良心踢一脚的情况出现吧。或许就是某个夜里,他冷不丁坐起来,老婆压住他,“跟你说好几遍了,不要一醒就坐起来,小心脑出血。”他去上厕所。前梦已经糊涂,但觉一抹悲凉爬进五脏六腑。人生转眼成烟,自己这副样子,算好算坏?
月亮无语,唯送清白一片。
母亲下葬那夜,父亲坐在门槛上,默默看星空。
钟羽坐到父亲身边,递给父亲一支烟,陪父亲沉默。就像小时候,他一有不开心,就会赌气坐在门槛上,父亲也会坐过去陪他,不说什么话。
父亲从来就不会说什么话。他只会用眼睛默默地关心你。
烟在父亲指间燃着,烧的时候多,抽的时候少,烧着烧着,烟灰就扑哧落到他的衣上,积下零散的一层,灰飞烟灭。
钟羽给父亲掸掉。露水在脚底生凉。
父亲说:“小羽,你妈妈去天堂了,天堂是个好地方,应该很开心,不会再疼。”
“是啊,你说,妈妈以前为什么很疼很疼还不肯去天堂?”
“舍不得我们。”父亲说完就哭了。
5
一个月后,调查结果出来了。当地报纸发过简讯:
本市XX公司老板郭建军心脏病猝死案水落石出。他因私人原因举报C区区委副书记孔季夏与政法委副书记单晓燕有不正当男女关系,单听到口风,怕影响孔仕途,找他欲压下此事。两人言语冲突,致使郭心脏病突发猝死。案发唯一目击人单晓燕的司机钟羽供认,单当晚的确说了过激甚至带有威胁性的话,从而导致郭的死亡。单的过激行为也间接地供认着她与孔的非常关系。
处置结果也跟着出台。单晓燕除开党内处分外,也没逃过刑事处分。作为政法委副书记,知法犯法,从严判决,被认定犯有过失杀人罪,将入狱服刑两年。孔书记则被调往B市某机构担任非领导职务。
钟羽毫发未损,先是调往政府办做司机,后因信访办缺人,要借个人去整理档案,无人愿干这类差使,就把他给派过去了。
他日日稳妥地上班,但心里未尝没有隐痛。单晓燕服刑期间,他曾想去见她,但被拒绝。对于单晓燕的伤害,他可能一辈子都无法释怀。
这一日,在整理档案的时候,他发现了一封可疑的匿名信。信是手写的,举报刘坚伙同其侄子在煤矿的承包事上接受贿赂,并呼吁有关部门火速调查。举报时间在郭建军猝死案之前一周。
钟羽并没马上联想到郭建军。在信访局待了一阵,他也明白有关规定,在选人用人的某些关键期,收到匿名举报信不足为奇,若非具名,一般不予追究。他起初也以为不过是封寻常的攻击信。
后来,他忽然想起,报纸在介绍郭建军的身份时,曾附带提过一句,作为本市颇具实力的青年企业家,他也有意竞标C区煤矿的开采权。
这么一想,钟羽脑子兴奋起来。下班后,他赶至图书馆阅览室,把那一期报纸找出来,又用电脑搜索煤矿承包相关报道,然后坐在位子上把事情前前后后地理顺。
郭建军供认不讳写过举报信,周正义也确实接过举报信——但有没有这种可能,郭建军的举报内容与公布出来的不是一码事,也就是说信被篡改了。
可以这样假设,郭建军欲获得煤矿的开采权,给刘坚的侄子行贿,但人家拿钱不办事,郭建军一怒之下给信访局写了举报信,因为自己行贿并不光彩,就没署名。后来看没有动静,以为刘坚把事压下来了。气不过,又写了封具名信,直接寄给市纪委,却被纪委秘书周正义截下。
周应该是刘一伙的,肯定会通知刘;但他却告诉了单晓燕,为什么?
举报信究竟有没有偷梁换柱?信到底是对谁不利?关键点就在这里。
其实要证据不难,档案局的举报信是手写的,只要搞到郭的字迹,两相鉴定一下,就知有没有这码事。如果字迹不符合,这事就是钟羽自己异想天开;如果符合,那么举报内容肯定有问题。郭的死亡也需要重新裁定,单书记也有可能恢复清白。
钟羽越想越兴奋,好像真相已经扑通扑通跳荡在他嗓子眼,只要他抠一抠,就能轻易把它挖出来。
他怀着为单晓燕沉冤昭雪的正义感奔忙起来。他在郭的公司蹲点,认识了一位搞财务的女职员,半真半假地追求起来,最后,真的搞到了郭建军以前在财务文件上的签名。就在事情要水落石出的时候,他被人揍了。揍得很凶,那几个痞子警告他不要惹事。他的行动居然有人盯梢。
不日后,周正义请他去家里吃晚饭。他本不想去,但想到身上的伤,拗劲上来了,我就去会会你。去前,他特意去商场买了支录音笔,你不让我查,我非要查个彻底,并且由你亲自把真相说出来。
那是个闷热的晚上,他不停地出汗。到周家时,一件T恤几乎全透了,贸然进入周家,打得很冷的空调让他不禁打了好几个喷嚏。
周岁安不在,就周正义夫妇。周正义亲自为他开的门,说:“你来啦。”瞥到他眼角的淤青,他嘴角刺溜了一下,看上去很疼痛。
周夫人也出来,叫他小羽,招呼他坐,瞥到他的伤时也倒抽了口气,说:“怎么回事啊?”
钟羽笑笑,“不小心撞的。”
周夫人说:“上过药吗?我家有红花油,给你擦一下。”
钟羽客气说:“不用。”
周正义沉默地看着钟羽。等他喝够了水,招呼他进书房。
两人隔着一张书桌对峙着。
周正义道:“小羽,我劝你安心工作,事情已经过去了。”
钟羽说:“如果不呢?就把我往死里打,跟郭建军一样,在别人看来,不过多一个意外死亡。”
周正义变了脸色,“你说什么?”
钟羽盯着他,“我说什么你最清楚。你信不信一句话,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周正义道:“小羽,有话直接说。”
钟羽将手插进兜里,摸到了录音笔,滑过按钮。
“如果,郭建军不是只写了一份检举信呢?”
周正义霍地从椅子里蹦出来,知道失态,又缓缓坐下,“你的意思,他还给信访办写了信?匿名,被你发现了?”姜是老的辣,他一下猜到。
“把信给我——你一定带过来了。小羽,信。”他竭力控制自己,但是声音还是暴露了紧张。
“为什么这么害怕?”钟羽直视他,不放过他一丝轻微的表情,“我可以告诉你内容。举报人称他给刘坚的侄子行贿三十万,用于获取煤矿的承包经营权,但是人家收钱不办事……你听着耳熟吗?”
周正义拿出烟,抖抖地点燃,猛力吸了口,说:“小羽,你想怎么做呢?”
“你们想怎么做?”钟羽大义凛然,“现在物证在我手上,你们是不是要把我销毁?就像销毁郭建军一样?而前几天不过是给我一个小小的警告。”
周正义像被蜇了一下,尖利地说:“没有人会跟你过不去。你是我儿子,我会对你不好吗?我已经跟你姨商量好了,她同意接受你,你搬过来跟我们一起住。”
“谢谢!我有家,不需要你的庇护。”
“小羽,跟你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何苦给自己惹事?孔季夏能给你什么好处?他和单晓燕的事是事实,就算你把我拖下水,他也做不了区长、区委书记,单晓燕仍要为人命负责。反过来说,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你转正,还有可能提干,你的人生完全可以改写。”
“没错,我想过得好一点,但是我不想出卖这个——”钟羽指了指胸口,“如果不知道也就罢了,但是知道了,我就要查下去。”
周正义道:“那么,你去。把我打进地狱,让我全家妻离子散。这是真相唯一的报应。至于你要的正义,在这案子里不存在。孔与单的下场是他们自己造成的。如果他们行得正,又何苦怕影子歪?他们的目的就高尚吗?不也是为争权夺利?如果不为,又何必连夜找人?”
“你承认你做了手脚?”
“小羽,你听说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有没有听过,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成王败寇,你又何苦为他们鸣不平?”
“不。我不为别人,只是为我自己。我总该相信点什么,比如说正义?”钟羽嘲了周正义一下,而后放低声音道,“我知道纪委书记要退了,你一直在给自己找后路,先恭喜你,你押对了人,听说你很快要做区长助理。当然,助理只是过渡性的,下一步,可能是交通局、财政局、水利局,反正是有权有钱的好单位任你挑。可是,作为一个父亲,你就这么教导我吗?为了爬上去,可以不择手段?甚至弄出人命?”
周正义脸色惨白。
钟羽笑一笑,“就在这里,我们打开天窗说实话,如果你有勇气把你做过的事,原原本本告诉我,我就此收手,再不追查。”
钟羽直视周正义,周正义嗫嚅着,一句话似乎要出来,但还是没有成功挤出。风险太大了,他还不能冒险。
钟羽毅然推开门。
周正义徒劳说:“小羽,你千万别冲动。”
周夫人正在外面交代保姆,“你把饭菜给岁安和静静送过去。拿着钥匙吧,万一岁安不肯开门,就直接进。哎——真是的。”
钟羽看到保姆在玄关拿了把钥匙,提了保温杯出去。
“对过住的是——”钟羽望着在对门开锁的保姆问周夫人。
“哦,”周夫人回过头,说,“你说静静啊,她和岁安从小玩到大,很要好。快坐吧,吃饭了。
“不了。”
周夫人以为他介意周岁安,解释,“蓦然多出个哥哥,总是挺难接受的,你爸在他心中一向完美。给他点时间,他会接受的。”
钟羽恍惚了一下,心里有点发堵。收集了证据,就能大义灭亲吗?
“阿姨,我回家了,你们当没有我这个人,过正常日子吧。我以后不过来打扰了。”
“哎,小羽,我们没有介意你……”
钟羽已经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