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如果一个家庭足够幸运,得到女巫的垂青,降临到这个家庭里扮演一位仙女教母级别的成员,那一定是——姑姑。没错,我的姑姑就是个女巫。
但愿清甜长大了变得像她姑姑一样漂亮!妈妈常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姑姑无疑是个美丽的女人。五官精致,身材窈窕,披肩长发油黑而浓密。上大学时她是有名的篮球宝贝,得过选美比赛冠军,是当时所有男生心中的女神。
女人只有三种,妈妈说,大美女,美女,和不起眼的普通女人!前两种人注定拥有精彩而完美的人生,而第三种人,只能学个一技之长找份乏味的工作养活自己,或者找个平庸的丈夫碌碌一生——唉,她摇摇头,真是人间悲剧!
觉得自己外形不够明丽出众这一点,始终让妈妈遗憾介怀。虽然她一直凭借聪明的头脑在职场上打拼,却总爱把女人所谓的成功与失败归结为颜值的高与低。脸蛋漂亮,身材凹凸有致,就能嫁得如意郎君,收获满满幸福。接受良好的教育,不过是为通向幸福婚姻找条捷径。什么学业,才能,事业……这些对一个美丽的女人来说无足轻重。
爸爸一提起姑姑就满脸自豪,他常对我说:清甜长大了,要像姑姑那样有出息,做个呼风唤雨,万众瞩目的女强人!
是的,对姑姑来说,漂亮的外表远不是她的全部。她天资聪颖,才华出众,一直是学校全能型的女学霸。普通人眼里坚不可摧的那些堡垒:考入著名的大学,学习炽手可热的专业,获得全额奖学金出国留学,回国后成为知名外资广告公司的合伙人,都被她毫不费力地一一攻克。
优秀的人注定忙碌,我们能见到她的次数屈指可数。不过,她一直都是我们家里谈论最多的话题。
不知道是爸爸妈妈的话潜移默化影响了我,还是我骨子里就是姑姑的一部分,我喜欢听他们说起姑姑的事情,喜欢穿着姑姑送给我的棉布蕾丝白纱裙,喜欢把她送我的玩具小熊放在枕边陪伴入眠。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我十五岁那年。
姑姑突然从话题中销声匿迹。爸爸妈妈讳莫如深,绝口不提姑姑的事情,即使我忍不住偶然问起,回应我的只是沉默,以及不安躲闪的眼神。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过类似的经历:一直处于话题中心的某位名人,人们喜欢议论他,把他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网络上报纸上总有他的消息刊载报道,似乎满世界都充满关于他的声音。然而一夜之间天翻地复,他消失得无影无踪,无论是从现实世界里,网络媒体,还是从人们的嘴里。再也没人提起过他,哪里都找不到关于他的只言片语,似乎他根本没有在这个世界存在过,以前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幻觉。全世界都成了同谋者,共同隐瞒起一个惊天的秘密。你拼命想戳破伪装得到真相,但一切都是枉然。
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姑姑,也没见过爷爷奶奶。
三年后,就在我考上大学的那一年,爷爷奶奶相继去世了。又过了四年,在我大学即将毕业的那个夏天,一架飞往欧洲的飞机神秘失联的消息登上了报纸的头条,随后有关搜寻飞机下落的报道铺天盖地地蔓延,吸引了全世界人们的目光,一时谣言四起。这里面就有机师厌世自杀论,有政治阴谋论,有暴力罪犯论——凶犯劫机未遂乘客与之同归于尽,也有科幻悬疑论,声称飞机在高空穿越了虫洞,去到了另一个未知的时空,或者干脆被外星人绑架,用作与地球人交换能源的筹码,因为外星人也在经历着能源危机……我也不例外,有时和闺蜜在寝室里窃窃私语,说飞机一定中了某种魔法,变成一只大鸟飞走了,只有找一个法术高强的魔法师再施一个“显形咒”,大鸟才会变回飞机,机上人员才能安全无虞。有时和同学在饭厅热切地交换着信息,得知飞机已经在一片杳无人迹的热带丛林成功迫降,无人员伤亡,但愿他们都接受过野外生存训练,坚持到救护人员的到来……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场灾难跟我家有着某种关联,直到爸爸告诉我,姑姑就在那架飞机上……事实是,那架飞机消失在了茫茫云海之中,连同飞机上的三百多名乘客,没有残骸,没有遗体,没有真相。
爸爸悲痛欲绝。我不止一次看见他把自已藏在黑暗的角落里无声地抽泣,背影颤抖——男人的眼泪总是容易让人震憾。他不仅相继失去了父母,仅有的妹妹也离开了,连一声告别的话都来不及说。我为爸爸感到难过,却不为姑姑。我相信姑姑还活着。
几年过去了,人们都放弃了希望。我却总觉得有一天她会推门而入,依旧长发飘飘,年轻美丽。她笑吟吟地对我说:清甜,我回来了!这些年我过得好快乐!
她只是以女巫的方式暂时离开了,回到蔷薇爬满墙壁的她的魔法城堡,和爱人团聚。女巫永生不死。总有一天,她会回来。
第二节
很遗憾,我没有遗传到姑姑的女巫基因。
我没有姑姑漂亮。个子还算高,但双腿显然不够笔直纤细。五官还算清秀,但离赏心悦目的精致还远。肤色不够均匀,鼻梁两侧散落着不少雀斑。永远留一头长发,为了掩饰略尖的头形。虽然女巫的汤药在我身上起了一些作用,但在妈妈眼里,我早已被她列入第三种人——不起眼的普通女人,额头上烙着两个字:失败!
我甚至不及姑姑一半聪明。虽然中学成绩一直优异,上了大学还能拿到奖学金。但我有自知自明:只要拥有温顺驯服的讨喜个性,记忆力好擅长死记硬背又擅长答题,任何人都能在学业上混得风声水起。这真没什么值得炫耀的。
毕业后异常坎坷的求职经历证明,我所受的精英教育完全失败。查理王子的预言正一步步变成现实。
工作六年,换了十份工作。做得最长的,刚满一年。
清甜做我的助理,有将近半年的时间。滕总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捋了捋油光可鉴的头发。
第一次见到这么喜欢穿棉麻长裙的女孩。复古纯色洋装,米色,浅咖啡色,贝壳灰;英
伦风格子背心裙;碎花布拼接,波点布拼接大摆裙——一律缀着层层叠叠的棉布蕾丝花边,就像刚从童话森林里走出来一样。平时穿,开会时也穿。有一次我们俩去见一个重要的客户,她不但穿着皱皱的波西米亚棉布裙,脚上居然穿着双平底帆布鞋!当然,她个子高,头发又长又浓密,穿棉布裙平底鞋还是很漂亮的——年青就是好!她爱在会议记录上画插画,可她的专业明明是中文,并不是美术。她的年终报告你见过吗,不用电脑打印,而用花体字纯手写,边缘还贴上一圈紫罗兰干燥花!那个香气扑鼻啊,啧啧!
为什么辞职?呃,她给我的理由是:办公室朝北,晒不进阳光,也没法实现空气的对流,影响了她桌上那盆苹果薄荷的长势。So funny!员工提交的辞职报告我见得多了,内容都不怎么记得,可偏偏就是忘不了她的。最近网上蹿红的那封十字辞职信:世界这么大,我要去看看。这理由跟清甜的比,都弱爆了!
刚刚送走第七任前男友,恢复单身。
阿诺至今还是一脸的迷茫失落。他用右手食指向上推了推大黑框眼镜。失恋的打击使他一下子消瘦不少——竟比之前刻意减肥的作用明显,身上的西装终于不再紧绷绷的了。
清甜让我琢磨不透。不知道她脑子里到底想些什么,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她太善变,想法飘乎不定。前一分钟还让我身处天堂,后一分钟就能把我打落地狱——毫不夸张地说。
她是个奇葩外星女:一个月只和我约会两次,还只在下午,不包括晚上。必须吃过薰衣草味儿的烤布蕾之后才和我接吻。有天下了大雨,路上积了水,人人都在找地方避雨,她却非让我把车开到水深的地方去,还兴奋得直嚷嚷:启航了!开船吧——她当我的车是艘船!有时候阴沉着脸好几天不说一句话,突然有一天就像触动了喷泉的开关,她开始爆发式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没了……我一觉睡来她还坐在一旁自说自划乐得合不拢嘴。常常心不在焉,既使和我手拉手散步,头歪在我的肩膀上,我仍能感觉到,她的魂魄已经飘移到了很远很远,有精灵出没的地方……不过她也有很靠谱的一面。不打牌,不玩游戏,不泡夜店,不乱花钱买衣服包包。她几乎不怎么化妆,偶尔抹一点淡淡的唇膏,她是属于素颜也不难看的那种女孩。
不管怎样,我就是喜欢她,只有和她在一起我才有结婚的想法。爸妈已经为我准备了婚房,我又在研究所工作,收入还不错,那辆大众SUV就是我自己买的,一次付清,没有贷款。按理说我向她求婚的话不会有什么问题,可她居然一口拒绝了……是因为上次没带她去看那部有个古怪名字的文艺片吗?她一直说想看,可我一点兴趣都没有。还是情人节那天给她送了不能吃的深红色玫瑰花?女孩子都喜欢漂亮的花,她倒好,喜欢能吃的花!真搞不懂她。
阿诺接过纸巾,用力擤鼻子。她说我是妈宝男,还当着那么多同事朋友的面拒绝我,一点面子都不给……让我以后怎么抬得起头!妈妈,我完蛋了……阿诺第二十次哭倒在他妈妈怀里。
第三节
曾经与五个闺蜜耳鬓厮磨,现在只剩我孤家寡人一个。
露露坐在一家甜品店里,面前摆放着几块五颜六色的奶油蛋糕。她一边忙着把蛋糕塞进嘴里,一边嘟嘟囔囔——跟平时没有两样。
我和清甜的关系?四个字:命中注定。我们的妈妈从小就是好朋友。我们的妈妈的妈妈从小就是好朋友。我们的妈妈的妈妈的妈妈……好吧,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上同一所幼稚园,同一所小学和中学。后来她考上了名校单飞了——我没有她那么会念书啦。毕业以后我们还一起租过房。因为她常换工作又分开了。不过我们隔三差五还要见面的。每次她都会带一个自己做的蛋糕送给我。她做的蛋糕我超爱吃!上次那个芝加哥乳酪蛋糕,哇,那么厚的一层法国乳酪,好吃到爆!露露捏一捏胖胖的胳膊。我身上的肉肉和游泳圈都是被她养出来的好不好。她妈妈不太会做菜,永远都是“吉祥三宝”,连我都吃烦了。这倒不奇怪,现在的妈妈们都这样。我妈妈……唉,一言难尽!真不知道我们这群小孩是怎么活下来的。
很乖的一个小孩,除了……哦,也没什么,就是有时候说话太直太刻薄。女孩家家的,玩多了一针见血可不太讨人喜欢啊。还有,你说怪不怪,她生病了不去医院打点滴,倒买来大包小包一堆的药草煲汤来喝,现在谁还会喝那玩意儿啊!她当自己来自中世纪玩穿越吗!
那天聚会的时候,本来气氛很不错,我们一边喝咖啡吃巧克力软糖蛋糕,一边聊各自男朋友,不知怎么的她就急了,我忍不住也嚷嚷了几句,她气性大,干脆一拍门就走了。后来才知道那天她刚跟男朋友分手,可能是心情不太好吧。
现在她肯定后悔死了,做出来的蛋糕没地方送,只好自己消化,用不了多久,她就会患上DM(糖尿病的英文简称),还有高血压,心脏病——天啦,这些蛋糕上面抹的什么奶油,颜色味道都这么假,只配开趴的时候抹脸用!服务员,服务员!唉,就这品质,跟清甜的蛋糕比差太远了,凑合吃吧!
凯莉姑姑:清甜还在她妈妈肚子里的时候,我们都希望她是个男宝宝。结果,这个桀骜不逊的小丫头,一点不听话地变成个女宝宝出来,完全不顾及家里重视男孩的老传统。好在她很幸运,是我们家唯一的宝宝。看到那么多人围绕着她,不禁为她担心起来,她会不会感觉憋闷?会不会有很大压力。其实她蛮可怜的。这么多有强大主意的人雄心勃勃地要决定她的将来,可是有没有人会了解,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真正适合她走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如果她不只是长得有些像我,桀骜不逊的性格也有些像我,我想我将是最懂她的那个人。
妈妈的同事郝阿姨:清甜好是好,就是容易生气,跟我家的孩子一样——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大怨气啊!现在的孩子就是不让人省心!
爱跳广场舞的邻居张大妈:清甜啊,该叫她清高才对,那孩子眼睛长在额头上了。不爱叫人,好多次碰到我们就当没看见,只顾埋头走路。要不干脆远远地绕开,好象我们身上长着寨卡病毒。放着近道不走非走远路,这又是何必呢!
看大门的王老伯:谁?何-清-甜?哦,想起来了……怪人!
清甜:一定要说吗?好吧。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重复看一部电影!宫崎峻的每一部电影都看很多遍,还有就是类似《爱丽丝漫游仙境》、《灰姑姑》那样的童话啦,魔幻故事啦,希腊神话啦……一旦喜欢了就会看很多很多遍——为什么不看新片?嗯,是因为,不愿冒风险啦!现在平庸之作太多太多,想找到一部好片竟像大海里捞珍珠一样难。不小心看到脑残片,既浪费时间,又影响心情——
哈甜打断了她的话:别听她胡说,清甜喜欢什么我最清楚。她喜欢所有的悬疑推理故事和所有脾气古怪的侦探。福尔摩斯,波洛,马普尔小姐,C+侦探,0记庄士敦……她最大的梦想就是开家咖啡侦探社,一边卖世界上最好喝的咖啡,一边专破连福尔摩斯都破不了的疑难杂案。她以为自己有神奇第六感,从别人一句话,一个小眼神或者小动作就能分析出他是不是嫌疑犯。还有能听音识人的超能力——
不是“以为有”,是“本来就有”好不好,清甜正色道。我还在街角那家咖啡馆为别人破过案的还记得吧!记得那天……
那个周五,我刚刚辞掉了第十一份工作。屈指一算,我手头的工作为零。男朋友为零。闺蜜为零。宠物为零。生活费即将为零。房东已经准备好了扫帚,随时准备把我扫地出门。
我不但不是女巫,甚至连普通人都不如。我被黑女巫用黑魔法下了毒咒:想要什么就得不到什么。一事无成,孤独终老,最后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死在披萨店上面的小阁楼里,几天以后才被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