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四下安静,质问之声震动全楼,连三楼雅座外面侍卫的几个从人都看了过来。
宋毅无奈地在楼梯上站定,徐徐回身面对刘郎中,扬声道:“宋某之志:医治天下!”
刘郎中一愣,无言以对。
他本是屡试不中的落魄书生,后来饱读医书转而为医,却始终以儒家弟子自居。此刻宋毅站在高处,神采飞扬地说出医治天下四字,刘郎中恍惚中竟似看到了当初第一次赴考的自己。
那时的自己,何尝不想医治天下?然而世事难料,现在的自己,只能看着别人说出这四个字。
见他无言,宋毅温声道:“志向无分高下,救死扶伤更可称伟大。所以时机成熟时,宋某必当极力弘扬医术,到那时,何止济州府,何止京东西路,天下人都应当得到更好的医疗——刘先生,这等伟大的事业,须得千万个你我来努力。”
刘郎中默默拱手,神态、动作郑重。
宋毅郑重回礼,转身上楼。
他的身影消失在三楼后,郎中们这才议论起来。有人嘉许宋毅的志向,更多的人却低声讥笑:
“医治天下,呵呵,以为自己是谁啊。大话谁不会说,也不怕吹折了舌头。”
“少年人嘛,总是好高骛远一些。”
“还天下人,一个郎中,能治好一乡的人,就算很不错了。”
早有从人向宗知府等人禀报了楼下发生的事,待宋毅进来,宗知府便笑道:“志向远大,很好,很好。少年人嘛,最重要的是志气。”
德翁也捋须微笑:“正是,若少年时尚且不敢言医治天下,真正主事之时,恐怕医治一乡也不可得。”
听他们口气,虽然嘉许自己的志向,却只是把它当做少年意气,根本不认为自己能成其万分之一。宋毅微笑谢过,并不反驳。
马政见他们说得云淡风轻,故意冷笑道:“少年身在医道世家,又精通医术,想来是要在医道上有所成就的,何以看不上济州府会首?一府不治,何以治天下?”
宋毅立刻反问道:“救一人易,救万人难;困于济州,终日面对一二人,何以治天下?”
不等马政说话,宋毅接着问道:“救人身易,救人心难。人心不治,何以治天下?”
马政眉毛一轩,正要答话,宋毅又扬声问道:“治京东易,治辽东难。辽东不治,何以治天下?”
马政一愣,德翁哈哈大笑:“辽东不治,何以治天下!说得好,仲甫,且休多言,让我们来听一听少年人对联金灭辽的看法。”
马政脸上现出笑意,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马植英才也,联金灭辽妙策也!”
宋毅一开口,众人就愣了,这家伙不是反对联金灭辽的吗?
唯有德翁捋着白须微微摇头,宋毅这小子颇为可恶,最爱玩先扬后抑这一套。
“请问马公,西军不论,我大宋兵额几何?实际有多少兵力?其中真正能战的又有多少?”
这年头,文官们喜欢坐而论道,讲究的是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却又不知千里之外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他们往往会高屋建瓴地发布一些指令,但自己指令下的某部军兵实员几人、强壮能战者几人、愿战者几人、为何不愿战……那是一概不知,甚至连想都不会去想。
马政在奉旨出海前的实职是登州兵马钤辖,对此自然是有所了解。只是大宋23路数百军州,人口亿万,各地情况都不相同,他马政连登州的详情都未必摸得清,又怎么可能知道全国的情况。
更重要的,这件事关系到一年六千万贯军费的巨大开支,全国不知道多少人在里面上下其手。如果把大宋比作一个巨人的话,那这事就是蔓延巨人全身的肿瘤,利益牵绊大到无法想象,连两府重臣都不敢轻易评论,他马政的官职尚不及宗知府,又怎么敢随口胡说?
“这个,百万大军,能战的倒是十无五六。”
踌躇一会,马政给出了一个自觉大胆的回答。
宗知府闻言微惊。军中吃空额人尽皆知,但是没想到能吃掉一半,这也未免太过分了点。
宋毅注视着马政:“只是十无五六?”
马政额上微汗:“有些地方,嗯,可能只有十之三四吧。”
宗知府是典型的文官,又久在地方任职,对军中所知不多,闻言吃了一惊,忍不住插话道:“十之三四,那百万大军实际上岂非只有三四十万?”
马政忙道:“非也,西军连年征战,自然不止此数。”
“西军?”宋毅嗤笑一声,转而追问道:“且不论西军,小子斗胆,请问真有十之三四吗?”
见所有人都注视着自己,马政有心不答,却又被眼前少年的眼神看得有点心慌。这厮目光看似好奇、求教,实际上却蕴含着鄙视,仿佛在看着一个撒谎成性的无耻之徒。
对,没错,这个白身的小子,居然鄙视地看着我堂堂钦使、登州兵马钤辖、武义大夫马政!
反了他了,马政怒火中烧,却最终一叹:“今日之语,还望各位莫要外传。”
宋毅了然点头。马政是北宋末期绕不过的人物,他那位堪称民族英雄的儿子马扩跟他一样:人品端方,宁折不曲。虽然马政比马扩多了许多圆滑世故,八面玲珑,善于交际,但骨子里,就是个正直到不愿意扯谎,更不愿意轻易罪人的家伙。
所以宋毅才敢于再三追问。
听到马政郑重其事,宗知府和德翁忙道:“自然不会外传。”
宗衙内和幕僚也同声保证。
马政这才说道:“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有些军伍,能战的十无一二!”
“咝。”宗知府倒抽一口冷气,德翁手一抖,又扯下一根白须。
“十无一二,那我大宋的兵力……若是跟辽国、或是跟金国开战……”宗知府霍地站起,心烦意乱地说道:“有何胜算?”
德翁沉着脸不语,宗衙内叫道:“这可怎么办,万一真的开战,岂不是要大败亏输?”
“哈哈哈哈!”
宋毅仰天大笑,众人瞠目而视,马政怒道:“少年因何发笑?”
宋毅霍地盯住他:“我笑曹某人而已。马公,且不说西军,也不说能战者,某些州府,老弱病残一起算上,全部人数能满十之一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