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府,沈庆文这段时间总在林安的书房做学问、写文章、一天八个时辰。偶尔打扰一下平清盛,问道天经地纬,老头子知无不言,常常提及自己的《指南录》
秦鸠起先只是默契地坐在夫君身旁,注视他冷峻的模样,后来提起兴致跟夫君钻研诗词,交谈甚欢。
秦止戈则闲得有些不自在。公孙姐妹离开秦府后,王昭君跑到梵仙山上陪淮关,秦鸠又与他少有往来,老娘也不想见他这个亲儿子,整天在融春府睡觉。至于陈茕?哈,算了吧,那姑娘估摸着正在府内一隅偷偷练功,全心全意地想杀掉自己。
天下第一人不禁暗思:这样死掉,倒也不错。
他派人从西州牵来白额虎陪自己解闷,此时秦止戈一身银纹紫衣,坐在大庭边的小亭内,右手扶脸,左手拂虎,桌上泡茶。
若是换没见过这家主人真容的旁人,定会以为他是游手好闲的食客。
沈庆文研究林安的兵法已是有些闷意,在大庭中透气,望见秦止戈膝边奇兽,大呼道:“这是和岳父并肩作战的猛兽吗?早有耳闻。”
“哦,只是养来玩玩罢了。”紫衣平静道,声音只是刚好能让沈庆文听见而已。
沈庆文走近小亭,瞄了眼白虎,缓缓坐在秦止戈身旁,怜悯道:“那它真是挺落寞的。”
秦止戈挑起嘴角,知道这小子又要灼灼逼人了。
白衣书生想去抚摸那温顺的猛虎,白虎却磨牙咧嘴,鼓动喉咙。
沈庆文收回手,叹道:“这般猛兽,看似凶恶,却能对将军的冷漠视之不见,殷切粘着将军,渴望得到宠爱,有时候人也……”
“我懂你意思,但你也明白我的意思,对吧?”秦止戈打断道。
书生挠挠后脑勺笑道:“那将军……”
秦止戈挥挥手,不耐烦道:“总得找个合适的场合啊。”
“那什么时候合适?!”沈庆文懵愣道。
“等我一时兴起吧。”天下第一人冷静道,闭上眼睛,椅靠在长椅上。
沈庆文气闷道:“岳父!凡出言……”
“凡出言,信为先,诈与妄,奚可焉。”紫衣接话道。
“其实……我比较欣赏蒋公琰,当然,也只是我自己欣赏。”他轻声念道。
“哦”沈庆文全身不自在,生怕这性情强势的老丈人棒打鸳鸯。
秦止戈停下拂虎的动作,眯眼道:“我看起来像逼女儿许嫁的老丈人么?”
“像”
“是吗?”
“嗯”
“原来在你的心目中我是这种形象。”
沈庆文瞥了眼明知故问的秦止戈:“将军一介全才,庆文看不明白。”
“哦,我还好吧。”天下第一人挠了挠脸,淡然道。
书生笑道:“您过谦了。”此话自然话里有话。
“不不不,真要说大道,只有武道而已,其余只是闲暇时候嚼进嘴里的开胃菜,入不了行家法眼。”秦止戈认真道。
“您为何要把淮关送进寺庙修炼,您不是更能……”
“也不对,我只是很能学,但我教不来,生平功法也只传授鸠儿一人而已,但她如今恨我……再次印证我不会教人。”
“怎么感觉您是怕麻烦呢……对秦淮关毫不上心。”沈庆文苦笑道。
秦止戈重重点头:“你这么说也没错。”
“秦家男儿个个没心没肺,无可救药。”沈庆文白眼道,上手摸了摸安分许多的白额虎,果然意料之中的松茸。
“我很好奇,天下在你眼中,它是怎样的?”
沈庆文托腮道:“儿时觉得很大,如今觉得狭隘,我说的狭隘不是地域,而是人心。”
“在与您女儿相遇之前,我一直觉得投胎化人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沈庆文冷静道,又接着说“但……”
秦止戈接话道:“但有无论如何也要做的事,所以不能死。”
“嗯……”沈庆文小心翼翼道。
秦止戈摸摸躺在膝盖上的白虎脑袋,笑道:“其实投胎成谁都不容易,兽也好,人也罢,只是换个境地挣扎罢了。”
“我也看圣贤书,看得越多,越觉得世道纷杂,我看坊间书,看得越多,越觉得天下怪离。”
“哦?哪里不对劲?”白衣书生意味深长道。
“住在深山老林的闲人,多半是看破红尘的大家,身着破衣烂衫的武夫,多半是不拘一格的大侠,整天疯疯癫癫的和尚,多半是放浪形骸的高僧,盛气凌人的道士,多半是御空飞行的高人,凡是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全是碌碌无为的糊涂蛋。”
“将军讽刺得很妙,但这也正是将军看的书还不够多。”
“哦?”
沈庆文解答道:“读书读到最后,应该会坦然面对世间纷杂。”
“小生已入官场三年,发现事事不能与书中相应,甚至完全背离。”
“但多读一些圣贤书,总能多一份内心的坚守,不至于被官场的洪流所吞没,不至于与那些随时倒戈的老狐狸同流合污。”
秦止戈茫然道:“从我收到的情报看来,你不像是这种中肯性子的人呢。”
“人每天都在变,将军”
“可我怎么觉得这听起来像蒋公琰的语气?”秦止戈气笑道。
“咦,将军好生厉害,小生服气,告辞!”沈庆文尴尬拱手,正欲起身。
秦止戈按住他的肩膀:“急着投胎?我还没问完呢。”
“将军还想问什么?”沈庆文眼神呆滞道。
“叫爹”
“爹”
“我女儿在你心中又是如何?”秦止戈打趣道。
沈庆文一脸坚定:“秦鸠是仙子的别称。”
“哦?”
“但她认为,鸠这个字有饮鸩止渴的意味,是您怪罪她生来不是男儿身。”
秦止戈摊手无辜道:“但这名字不是我取的,她娘的本意在窈窕淑女,关关雎鸠。”
“原来是误会……”沈庆文深思道。
秦止戈拍了拍脑袋,醍醐灌顶:“对了,如今该给鸠儿赐字了。”
……
“秦鸠,字九昭。”
秦鸠从湖中爬上来,浑身湿漉漉的,一脸呆滞。
书生将妻子牵到老丈人跟前,嬉笑道:“谢谢爹”
大庭忽的寂静,红衣与紫衣对视,紫衣起身摸了摸红衣的头,漠然道:“爹替你打回去?”
红衣突然一巴掌打向天下第一人的脸庞,接着她的泪水不断从红润的眼眶涌出,一发不可收拾。
初练武时,稚嫩的她一次次失手倒地,却不曾哭得像如今这样敞亮,紫衣哑然,大手揾过她的眼眶,抱紧她,在她的耳畔轻声道:“爹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