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郡城,蒙恬正在府邸之中处理公事。
大秦于上郡屯兵日久,三十万北长城军驻防此地多年,已经习惯生活在这里,并且安家生活下来。
蒙恬掌三十万大军屯兵实边,到在这里生活的秦人可远远不止这个人数,这里不仅有三十万甲士,更有他们的亲眷家属。
秦朝士卒除了常备军,大部分士卒平常时候其实就是农民,也一样要开垦田地,只要有作战任务,就会由朝廷统一调度进行战斗,帝国设立上郡更多的考虑是抵御北方游牧民族的侵扰,军事意义强于政治意义,所以并未在上郡委任郡守和郡尉。
而蒙恬身为上郡最高统帅,自然把上郡所有事务一肩扛了,他平时处理的可不仅仅只是军务,上郡的民生徭役赋税都要由他一一经手,并且还有兼负修建长城与直道的任务,工作繁复可想而知。
昔日扶苏还在的时候,还可以帮助蒙恬分担事务,让他不至于那么辛苦,可如今扶苏尸骨已寒,所有事情都得由蒙恬亲力亲为,其压力可想而知。
好在蒙恬虽为将门出身,但对于政务并非一无所知,秦朝文武并没有严格的分界线,文人行武事,武人治政事不是稀奇的事情。
就如同当今少府章邯,职责是掌管皇室属地的赋税事务以及官办手工业,此乃文职,但当帝国出现战事,他一样能带着临时征调的几十万刑徒出军作战,并且屡战屡胜。
就算是后世汉唐,班超王玄策这样文武全才也不少见。
蒙恬也是一样,曾经也做过文官,身为内史掌管过咸阳政务,后来才被委命上郡屯军实边,若非如此,恐怕他真的要抓瞎了。
才刚刚处理完公事,蒙植便进来了:“父亲,已有咸阳局势回报了!”
蒙恬放下手中竹简,点头道:“说!”
蒙值道:“咸阳来报,二世陛下继位之后,革新朝堂制度,设立内阁以及御司监,内阁有参知议政之权,而御司监则则有决断之权,大小政务皆由内阁出具票拟,御司监批红之后方能生效执行,另外陛下任赵高为郎中令,任曲宫为御史大夫,任赵婴为廷尉,由此三人执掌御司监!”
蒙恬沉吟半晌方才说道:“曲宫赵婴此前皆声明不显,骤任高职,该是赵高党羽了,这内阁制度亦不可小看,若是先帝未去,内阁可为天子利器,可二世昏庸,内阁御司监只会分化帝权,一旦权力失衡,则天子无威朝纲必乱,在此时进献内阁制,谋划者其心可诛!”
如果青阳在这里,一定对蒙恬佩服的五体投地,竟然只从三言两语就发现了内阁制的关窍,这可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
蒙恬身为帝国重将,却并非头脑简单的武夫,要不然昔日赵高篡诏他也不会察觉到端倪。
蒙植脸色有些古怪,说道:“据说这内阁制是宫中膳夫赢青阳进献,”
蒙恬怔了怔,若有所思的问:“内阁又由哪些人执秉?”
蒙植答到:“内阁以左丞相李斯为首,并有右丞相冯去疾,少府章邯。”
蒙恬手指敲了敲案桌,脸上露出思忖之色,之后就不在询问此事,而是说道:“最近可还有咸阳来使?”
蒙植道:“自前两批使者‘失踪’之后,咸阳便不再派出使者了。”
蒙恬冷笑一声没有说话,蒙植却觉得有些牙疼,别人不知道,他自己却清楚得很,什么使者失踪都是假的,这两波使者根本就是他自己亲手宰的。
虽然蒙植不清楚父亲为何要杀掉咸阳来使,但是蒙恬不说他也不敢问,毕竟这罪名可足够蒙氏死上几回了,这事他也只能烂在肚子里。
蒙恬嘱咐道:“此事你盯紧些,若再有来使,在上郡之外就要处理掉,以免消息散开,要做的隐秘些,不落人口实就行。”
蒙植有些担忧的问到:“这件事交给蒙植即可,只是咸阳来使是受命于陛下,父亲斩杀天使,若引得天子震怒,蒙植恐生祸患。”
蒙植虽然不会违抗蒙恬的命令,但是斩杀天使这件事一直让他心有惶惶,这简直是把天子威仪踩在脚底下了。蒙恬这般作为,让他不禁猜测父亲是否起了不臣之心。
这个想法让他十分不安,蒙氏四世事秦,效忠赢氏的信念已经植入骨髓之中,可如今父亲视天子威仪如无物,又执掌帝国最精锐的三十万北长城军,自重上郡远离咸阳,一旦父亲起了不臣之心,天下谁也不能阻挡。
并不是他怀疑父亲的忠义,只是蒙恬的作为让他不得不多想,一旦发生这种事情,自己要如何自处,若背离父亲是为不孝,若顺从父亲则是不忠。
从第一次对咸阳使者挥下屠刀的时候,蒙植心中就备受煎熬,今天终于是忍不住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蒙恬自然是看出了蒙植的不安,也清楚他在担心什么,对于儿子的怀疑,蒙恬并未生气,反而露出了欣慰之色:“你今日能问我,这让为父放下心了,若你见为父所为不闻不问,我却要担忧你是否仍然忠于大秦了!”
蒙植怔然,疑惑道:“可父亲的作为,儿不明白!”
蒙恬叹了口气:“有些事情我没有告诉你,就是等你自己来问我,既然你问了我,那我就不会隐瞒,你可知扶苏公子为何突然毙世?”
蒙植心脏扑通扑通的跳了起来:“这件事情,父亲不是早就向外说明,扶苏公子是因为疲于政务,身体不支染疾而去的吗?难道……”
蒙恬点头道:“没错,这是假的,扶苏公子正是鼎盛之年,又岂会轻易病去,事实上,扶苏公子是自己引颈自戮的。”
蒙植大惊失色:“怎么会,儿观扶苏平日并无异常,怎么会突然自绝于世!”
蒙恬冷声道:“先帝崩殂沙丘,赵高李斯秘不发丧密谋篡诏,立胡亥为太子,为防后患,使假诏,列罪名,令为父与扶苏自绝,扶苏公子受先帝冷落本就心中郁结,受激之下引颈自戮,就连为父若非得人相助,恐怕也身陷囹圄了!此事王离清楚,他亲眼见到扶苏死状,只是被我命令未曾外传此事。”
蒙植闻言,脸色煞白,声音都有些嘶哑:“二……二世陛下竟然篡诏得位,赵高李斯竟胆大至此,此乃窃国之罪,窃国之罪啊,扶苏公子居然是这么死的!”
蒙恬面沉如水:“如今你可知为父为何斩杀天使?”
蒙植神情恍惚,过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二世陛下这是不放心父亲,斩杀天使乃父亲自保之举!”
蒙恬满意的点头:“没错,胡亥得位不正,又陷害为父未成,必然心中恐惧欲诛除后患,只是摄于为父持兵之重没敢轻举妄动,最终也只能借述职之事逼为父自卸刀剑,只要为父离开上郡,断无活命之机!”
蒙植明悟,说道:“父亲斩杀上使,是不愿与二世陛下翻脸?”
蒙恬点头:“天使若至上郡,一旦诏令传开,为父身为大秦将领没有任何理由抗命不尊,除非与朝廷决裂,否则就必须去咸阳述职了,为父若要自保,便只能杀使,至于胡亥怎么想,你却不必担心,为父不动,他亦不敢乱来,就算我杀了使者,他也只能忍着!”
蒙植默然,今天知道的真相对他的冲击太大了。
蒙恬又道:“我蒙氏世代忠秦,为父身死也就罢了,可三十万长城军现在为父还放不了手,王离虽为将门,但兵事未精难成大器,而你缺乏历练资历尚浅,若我死,上郡难有堪用之人!
先帝初崩,九州局势恐有变动,大秦内有六国遗族隐患,外有东胡,匈奴,月氏窥伺,一旦将来生变,这三十万长城军就是帝国基石,上郡交给谁我都不会放心!”
蒙植道:“儿知晓了,是蒙植不该妄自揣度父亲,却不知父亲今后如何打算?”
蒙恬看了他一眼,道:“为父今日跟你说这些是让你心安,你只需要记着,不论如何处境,蒙氏都始终忠于大秦就可以了,为父做的任何事情都是为了大秦,且不说杀几个使臣,就算有天为父挥师咸阳,那也只有一个原因,就是胡亥德不配位,那时为父将扶立新君!”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蒙植呆立当场,久久不能言语。
“此事到此为止,以后也不必再提了,这些事情你插不上手,知晓就行,只需要做好上郡事务即可。”蒙恬神色平静,话语一顿继续说道:“近日北方不太平静,匈奴突然袭扰月氏,却匆匆撤兵,此事怪异,你遣士卒打探清楚,北方游牧者都不可小视,匈奴,月氏,东胡皆有虎狼之心,虽然这些年驱赶他们走远了些,但仍有复起的可能,蒙氏受先帝命镇守上郡,就不能松懈!”
“蒙植明白!”
半晌之后,蒙植拱手退下,直到出去,脸上都是呆滞的表情,他似乎隐隐预感到风雨降至,他感受到了危机,大秦的危机。
看起一片平静的大秦,却处处潜藏着暗流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