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年前,漠北,军营。
摇曳烛光下,青年慢慢读着女儿的来信。
“『父皇大人敬启,春和今日又多写了两张字。春花已经开遍,父皇何时才能胜利回来?』”
纸上那童稚的笔迹仿佛将他带回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帝都皇宫,眼前浮现出女孩儿的笑颜,青年精致仿佛雕像的脸上渐渐染上了能融化三冬积雪的笑意。
可那笑容并没有持续多久。
一声低不可闻的窸窣传进青年耳中,将他瞬间从春暖意融的皇宫拖回了八月飞雪的漠北边疆。
发出那声音的是个少年。他已经不知道在这里跪了多久,只着一件单衣的瘦小身板仿佛跟这昏暗的营帐融为一体。
也许他只是想动动早已麻木的双腿。
青年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带着一丝鄙夷,他将手边茶杯朝少年砸了过去。
带着满杯热茶,那杯子就这么正中少年的头,来自南方的细白瓷应声而碎,碎片、茶叶与滚水就那样混合着从少年头顶倾泻下来。
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少年眼中流出,冰冷的脸上火辣辣地疼。
他只能咬着牙承受这一切。
毕竟,他只是一介奴隶而已。
“酉鬼,我让你动了吗?”青年一双美目微垂看向那瑟瑟发抖的少年,冰冷的声音里带着不可忤逆的威严。
少年听不懂青年的话,但他能听懂那语气。
他想努力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可手跟脚已经不受自己控制。
一番努力的结果,只能是失去平衡,结结实实地倒在满地碎瓷中。
“拖下去吧。”青年拿起一本兵书开始漫无目的地翻阅。
身边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的侍从这才松下一口气,把那孩子拖了下去。
那个美丽如菩萨,残忍如修罗的男人正是大华的皇帝,雍延。
那孩子……侍从忍不住露出同情的眼神。少年是几天前被俘获的,他的部族被军队袭击,男人、老人全部被活埋,只剩下妇孺作为奴隶随军行动。
这个孩子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带着一把匕首偷偷溜进军营,也亏他能摸到皇上的帐篷,不过,仅凭这一把匕首又能做什么?待亲卫听到动静闯入帐中时,这孩子已经被帝延亲手制服。
他被吊在旗杆上示众了三天,凡是乱动或者发出声音的奴隶均被当做同党并押走砍头。
他的家人,他的朋友,全部都被人带走了。
哀嚎声只持续了一小段时间,余下的,只有被恐惧视线包围的死寂。
第三天,当帝延从那旗杆下经过时,仅剩下一口气的少年将嘴里最后的口水吐了下去。
混着血的浑浊液体被皇帝轻松躲过,他抬头看那已经没有力气去凶狠的小狼,一丝戏谑爬上嘴角。
“把他放下来,刷干净。”
周围没有一人敢出声。一切行动都在静默中举行,少年被放下来了,勉强保住了一条命。
他被好心的侍从送去军医那里救治,除了那个男人,其他人似乎都是不错的人。那个说话温柔的军医给他的伤口敷了药,还给他喂稀粥。
很多年以后,他仍记得那一粥之恩,可惜再无报答的机会。
所有人都知道了,皇帝养了一只名为酉鬼的狗。
他被栓在帐前的木桩子上,像条狗一样。
面前只有一个食盆,一个水碗。
他不被允许用手捧着吃饭,特别是在那男人面前,他只能像条狗一样,将整张脸埋进食物中大口吞咽。
似乎只有在这时候,男人才会短暂地露出轻松的表情,然后将手中的牛肉丢给他。
每晚,他都要跪在皇帝帐篷中,无论皇帝做什么,他都不允许发出声音。
那男人对声音敏感到了极点,就算是一点细微响动他都能听到。
偶尔,仅仅是偶尔,帝延会允许他趴在脚边,像条真正的狗一样。
帝延似乎真的想养那么一条狗,但为什么是他?
帐篷外,酉鬼勉强醒了过来,身上的厚毯子让他警觉起来,正要掀开时,看到了站在边上的侍卫。
“皇帝已经睡了。”侍卫小声开口,他并没有看着身边蜷缩着的少年,而是看向天穹那颗最明亮的星,“那颗星星,看到了吗?你们管他叫什么?”
“……”酉鬼也朝他视线所及看去,那男人说的是那个吧?
“Bohena。”酉鬼轻声说道。
“伯赫拿?我们叫他紫薇星。”侍卫还是第一次听到这孩子说话,“这是皇帝的象征,也就是那位,只要紫薇星不陨落,大华就会一直强盛下去。”
“……huangdi...”听到熟悉的字眼,少年开始颤抖起来。
“嘛,不过怎么能用星星来决定国家的命运呢……忘了这件事吧。”侍卫咧嘴冲他笑了笑,“其实跟你说这么多,也只是因为你跟我儿子差不多大……就当做是一个大叔的同情心吧。”
他说着,走过来弯下身解开了限制少年自由的枷锁。
“赶紧跑吧,有多远滚多远。”
风在耳边呼啸。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宽广的草原只有他一人的呼吸声,远处此起彼伏的狼啸竟然是如此亲切,他的眼泪夺眶而出。
赫洛木鲁部族的利穆尔伽罗从来都不是一个坚强的人。
他并不知道这一切都在某人的掌控之中。
就像所有人都不知道皇帝其实从来没有熟睡过。
人又怎么能跑得过马匹。
利穆尔伽罗,或者说酉鬼。他被追赶上的骑兵按倒在地,高头大马围成一圈将他困在中间,破圈而来的男人骑着红色骏马慢慢踢踏而来。
利穆尔伽罗一看到他,就彻底放弃了反抗的念头。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周围铿锵响起祝颂皇帝的赞词,骑兵们举起手中的武器,山呼万岁。
“闭嘴。”帝延此时脸上的笑容越发美丽也越发恐怖,“带回去吧。”
第一片日光自天穹撒到这片草原时,皇帝领着不听话逃跑的狗儿回到了营地。
穿过营地时,利穆尔伽罗仰头看向旗杆上挂着的那个鲜血淋漓的人形,草原人的鼻子认得这个人。
他浪费了这个好心人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