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怡红书寓,大客厅。
上海众多风月场,可分为许多种类型。按照档次分,可分为“长三“和“幺二“。清代初辟租界时,稍好的风月场所游客前往茶会须给资三元,故名“长三“,较差的则相对比较低廉,每次茶会只收一元,堂唱二元,故名“幺二“。按照招揽客人的营业内容来分,又可分为“书寓“、“小班“、“茶室“、“花烟“、“咸水“等等,五花八门,错综复杂。即使混迹花丛博览群芳之老狎客,也未必都能分得清楚。
“书寓“是众多风月中最上等者。据说“书寓“一词可追溯至古时苏浙女子说唱书场,其中的妓女均称呼为“先生“,以示尊敬。年幼者称“小先生“,破瓜者称“尖先生“,富态者称“大先生“,色衰者称“老先生“,先生来先生去,可谓书卷气浓厚。这里的“先生“们均标榜卖艺不卖身,除了说书弹唱,便是只陪酒。说完书陪玩酒,立即离客一尺开外,以示尊严。其实这规矩早已名存实亡,如今“先生“们强装尊严,仅为哄抬过夜费罢了。目前“书寓“也招收可以过夜的“浑倌人“,“先生“们真的精通弹唱说书者,也已寥寥无几。
怡红书寓是上海“书寓“中的佼佼者。此书寓收留三种妓女,三寮俱全,除此之外,还有地方专门供客人吃花酒、吹花烟,打花麻雀。这里专供喝花酒的大客厅仿照九月菊花山大花酒的摆设,在四壁装点许多菊花,由清倌人在一旁弹唱,煞是风雅,俨然有旧日秦淮之风。
今天大客厅依然是莺声燕语,花红柳绿。清倌人弹的是日本三味弦,曲调哀婉动听。“小杭州“喝了两杯米酒,顿觉眼花耳热。他本是个浪荡人,却喜欢附庸风雅,喜欢过来吃花酒,前段时间又迷上了四川路上的游艺场。可在那些游艺场顽了几日,他又觉得那里的女子固然摩登,却又拒人千里之外,还是书寓这样的地方更合他的口味。遂又成了怡红书寓的常客。
又一杯酒下肚,小杭州有了三分醉意,他忽然听到了几声哭声。在风月场里哭声并不长少见,这里的女子命运悲惨,经常哀叹自己的命运。如果被某个老相好抛弃了,也要故意流一些眼泪以示挽留。只是今天这哭声格外凄惨,让小杭州也忍不住也动了几分恻隐之心。
他看到在大客厅外走廊上,三四个龟奴抬着一口棺材快步经过。那棺材由四块薄板简单拼成,简直称不上一口棺材,四面裂着大缝,能从缝隙看到里面的情景。这种棺材被称为“狗碰头“,妓女等穷苦人下葬,多采用这种棺材。
这“狗碰头“突然出现在了这妓院里,大概是哪个妓女在房间里暴死,龟奴只得紧急将尸身装进个“狗碰头“里,快些搬出去,以免扰了客人雅兴。
“狗碰“被搬走了。客人们亦然议论纷纷。据说死的是这家店的领家娘。前段时间,老板对她很不满意,多次施以毒打,很多人猜测她死于老板的毒手。
领家娘是对领班妓女的称呼,她们代老板管理妓院内事务。年纪较轻者称为领班娘,年纪大了称为鸨母。这家店换了主人之后,一连三个领班娘均死于非命,今天已经是第四个了。
“想不到不到半个月,这家店又换了管家娘。“小杭州同桌的酒客连连摇头。“这里的新老板真不会怜香惜玉。“
听了这话,小杭州不由得心中一沉。他也是帮派中人,十来岁就入了江北帮,听闻这家店原先是西湖帮的产业,后来西湖帮被鬼帮所灭,这产业也被鬼帮所夺,酒客所说的新老板正是鬼帮六大高手之一花世英。
“鬼就是鬼,不会享受,只会糟蹋东西。“那酒客继续说道:“大概这行尸走肉也没法享受,只能杀人,吸人的阳气,才能快乐。“
“那几个女人真的是被这里的老板害死的?“小杭州忍不住问。
那酒客又饮了一杯酒,徐徐道来:“几天前我有所耳闻,这几日死在这里的妓女眼中有血,喉咙青紫,面色凄惨,显然是被有指功之人扼死的。我听闻这里的新老板性格暴戾,不将女人当作人来看,这些女子的死,多半和他有关。“
小杭州闻言不由得热血上涌。“暴殄天物!暴殄天物!都说妓女是摇钱树,不打不落钱。但是打一打也就罢了,像这般辣手摧花,实在有丧天良。“他尽管是个浪子,自幼放浪于烟花柳巷,但他自认自己是个多情浪子,对美丽女子极为爱戴珍惜。
“新老板如此嗜杀,你可知道为什么?“见小杭州有谈兴,对面的酒客不由得凑了过来,他的嘴喷着酒气。
“为什么?“小杭州问。
“因为这儿的老板不是人!是鬼!“那酒客笑道。
听到“鬼“这个词,小杭州出了一身冷汗,酒倒醒了几分。传闻说鬼帮接下来要对付的就是江北了,双方已经有许多摩擦,难免以后要兵戎相见。他毕竟是江北帮的人,此时来鬼帮的地盘娱乐,已算冒犯,似乎不宜再表现得太过张扬。
“身在屋檐下,还是少说主人的坏话罢。“他对酒客说,试图转移话题。
“他们自己都称自己是鬼,还不让人说了不成?况且,这里的老板是个货真价实的孤魂野鬼。“那人红了脸,继续放言,看起来真的醉了:“我告诉你,他不是活人!他就是当年辣手摧花的‘花螳螂’!“
“花螳螂!“小杭州倒抽了一口凉气,酒完全醒了。“那个夜走千家的‘花螳螂’花世英!可是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花螳螂花世英是几年前闻名上海滩的巨盗。原本是沧州人,习得一身绝技,尤以一手螳螂拳闻名,又能高来高去,飞檐走壁,故本来人称“飞螳螂“。然而此人性格顽劣,不但偷盗,更喜采花,后又号“花螳螂“。此人刚来上海就祸害了几位花丛女子,后更对良家下手,最后终于被巡捕抓住,当众枪决,新闻一时见于各大报纸。
如果酒客不提,小杭州早已忘了这则旧闻。虽然知道这里的新老板也叫花世英,但他完全没和“花螳螂“联系在一起。经酒客这么一提,他才想起这么一件往事。
花老板就是花螳螂?然而这不可能啊。他枪决那天,足有近百人前去围观。租界内的枪决由洋人士兵用手枪执行。枪口顶着犯人的后脑,一枪下去,脑浆横飞,没有不死的。这花螳螂用了什么方法,居然挺过了枪决,重返阳间,还成为了鬼帮内的魁首?
“大概是阴曹地府也有客满之时,又或者阎王爷也怕恶人。所以‘花螳螂’又回来了。“酒客笑道:“死的那几名妓女项子上的伤痕我听说如黑色烙痕,之前被花螳螂祸害的女子尸体也有一样的痕迹。只有久练螳螂拳的‘螳螂爪’才能造成这样的伤痕。除了花螳螂还能有谁?“
“但是——“小杭州刚要反驳,一个人自二楼走了下来。
他走进客厅的一刹,整个房间瞬间鸦雀无声,吃花酒的客人、弹琴的倌人,陪酒的妓女,不约而同,全都满脸苍白,闭口不言。
那人穿一身灰布旧长衫,头戴一顶黑色软帽,生着一张似乎一辈子都没笑过的僵尸面孔。毫不理会众人,他穿过大客厅,径自从门内走出去了。
那人走了足有两分钟,大客厅里才重新热闹起来。
那人正是这书寓的新老板花世英。刚刚还在谈论他,小杭州不由得有点毛骨悚然。
“看到没有,太阳下山,花老板出去了。“那酒客继续胡诌:“你可知道他去做什么?他去吸食人血了。他现在不是人,是活死人,是会飞的僵尸!他已经成了飞天夜叉,就是洋人说的吸血鬼!每天晚上都要在天空飞,捕食落单的女子,掐她们的脖子,吸她们的血,这样才能心满意足,然后早上回来继续做他的大老板。哈!哈!哈!“
小杭州不禁打了个哆嗦。
“我瞎说的,你别当真。“也许是注意到了小杭州的脸色,那酒客圆场说。
小杭州却放松不下来了。他忽然觉得这地方充满了森森鬼气,不再是他的温柔浪荡乡。他赶紧喝干了酒,话别了酒客,匆匆走了。
*
夕阳西下,花世英步出了怡红书寓。他当然没有像酒客说的飞天夜叉那样腾空而起,振翅而去,而是老实叫了一辆东洋车,往城南城隍庙那边去了。
城南城隍庙外是乱葬岗,为贫贱之人丛葬之所,无依无靠的穷苦人多葬于此,每天早上街上发现的各类无名尸体也都在这里掩埋。除极少数脱离苦海的幸运儿,大多数妓女的归宿也大多于此。生前穿金戴银锦衣绸缎,死后随一副“狗碰头“埋在荒山野岭。
花世英坐的车一座小神龛旁停下。这座小神龛修得极为低矮,只到人的腰部,里面供了一张画工拙劣的菩萨画。修建得如此拙劣,香火却非常旺盛,今天也是红烛高照,香烟缭绕。奇怪的是,小神龛的旁边居然是个尿坑,来此小便者络绎不绝,毫不避讳菩萨的脸面。臭气和香气氤氲夹杂,形成了一股又香又臭的异味。
这神龛供奉是妓女们崇拜的“撒尿菩萨“。这位菩萨生前是一位风流浪子,曾在风月场里一掷千金,荡尽家财后悬梁而死。诸娼妓感其恩德,遂在其死后于各处建龛祭祀。据说每逢冷遇之时,在菩萨面前祈祷,必能转运。此处安葬妓女众多,遂也建了一龛,指望菩萨保佑。
花世英在神龛旁下了车,继续前行。前方就是乱葬之地了,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各类墓碑。墓碑大都简陋,有些只是一块木板,有些没有名字。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女子的哭声。此处掩埋娼妓众多,常有妓女来焚纸哭祭,痛哭之声包含着对自己身世的悲哀,配着夕阳,更显凄惨。
花世英朝山上走去,一路上偶尔见到几个花红柳绿的女子。她们都远远地避开了他。花世英也没有理会,他径自往前走,直到在僻静乱草丛中找到了一座低矮的孤坟,方停步。
和这里大部分的坟一样,这座坟只简单竖了一块石板作为墓碑。坟土很新,还没有生草。墓碑上没有字。
花世英每个月都要于朔望之日去乱葬岗祭拜一座坟,这是鬼帮人尽皆知的事。这座坟具体埋的是谁,众说纷纭。有说是结拜兄弟,有说是老相好。然而花世英生来性格乖戾,独来独往,无一知己,对待女人也极为粗暴,稍有不满意处就要施以重手,难以想象他有什么人需要祭拜。
花世英在坟前站定,他没有带香烛纸钱,只是呆呆站在坟前立着,一双死人般的面孔死盯着墓碑,随后又闭上双眼,似乎开始默哀。
残阳如血,风拂过乱葬岗的野草。之前的哭声渐渐停止了。遥遥传来了一阵隐约的歌声:
“大河涨水小河浑呀,
你把那良心对别人哪!
对别人!
你把那良心对于我呀,
死在那黄河也甘心啊!
也甘心!“
歌是书寓中常见的淫词浪曲,本来品调甚低,但在这里听到,却让人觉得情真意切,格外哀婉。
花世英紧闭着眼,继续肃立。
歌声隐隐约约远去,也消失了。
只留下了风声。风中带着夜晚的寒气。
花世英睁开双眼,祭拜完毕。
一个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
“传闻没有错,你果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