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后……
岚国有一深谷名如意,其地貌特殊人所罕见,无论寒冬酷暑,终年飘雪不止。谷中万物皆枯,一片荒凉凄清,独如意阁外有一片的梅花林凌霜傲雪。
听说,这个谷是当年翼风国女皇还是皇女时遭贬黜,与“兵神”陈舒逆初遇的地方,后来陈舒逆创立暗渊阁,助翼风国女王登上龙座,这个谷也改名为如意谷,归暗渊阁所有。
几百年后,也就是七年前,第七任暗渊阁阁主伶舟起把如意谷转赠给南宫姹芜,南宫姹芜成为了如意谷谷主。
赠君“如意”,不可谓不情深,可惜南宫姹芜并未体会到其中深意。
此时,春分已至,谷外桃花早已争相绽放,而谷中却是:无垠月色浸寒烟,千尺冰原覆深雪。
对辛丘而言,大雪纷飞日,正是坐江垂钓时,只因下雪比融雪时天气稍暖,有鳜鱼从谷外桃花潭误游而入。
误入如意谷的鳜鱼肉质鲜美无比,还带着淡淡的桃花清香,正适合用来炖一锅热腾腾的鱼汤,给这寒日增添一份暖意。
辛丘是如意谷谷主的大弟子,也是如意谷的厨娘,负责给如意谷另外几个人准备一日三餐。
其实偌大的如意谷只有五人:如意谷谷主,许大娘,刘伯,辛丘,以及辛丘的师弟段瑾。
此时,辛丘像古人一样穿着蓑衣戴着斗笠,手拿垂钓杆,巍然不动的坐在冰面上垂钓。
没过多久,随着“扑腾”一声,一只肥大的鳜鱼跃出水面落在冰面上。
她绽放出一抹欣喜的笑容,忙把那尾鳜鱼放入早已准备好的竹篓之中。
随即,她将冻得通红的双手放在唇边,不断呼出白气取暖。
不远处,一个男孩正朝这边走来。
辛丘眯着眼睛才看清楚他。
男孩约莫十岁,穿着蓝色带绒领的厚重锦袍,粉雕玉琢的脸上还带着婴儿肥,一双大眼睛仿佛随时氤氲着水汽,看得人的内心都要柔软成豆腐。
“辛丘!”男孩喊道,声音清脆嘹亮。
原来是段瑾来了。
辛丘看看了满篓的鳜鱼,觉得应该足够今晚的晚餐了。
洋洋洒洒的大雪落在他们身上,她对段瑾说道:“等我收拾一下,你我这就回去…”
辛丘背着装鱼的竹篓,段瑾替她拿着鱼竿鱼饵,两人行走在茫茫雪野之中,靴子踏在冰面上空洞无声,天地间一片寂静。
红梅千簇灼如焰,暗香万缕斗轻烟…
眼前出现一片梅花林,林中一座雅致古朴的阁楼拔地而起,正是他们居住的如意阁。
辛丘和段瑾回到房间,于悬挂着风铃的走廊上安置一口铁锅,点燃炭火,等锅中的雪融化成水并沸腾后,将处理好的鳜鱼和佐料放入锅中慢炖。
随即,两人搬一小板凳,闻着鱼香观赏廊外的飘雪。
“师父今天是不是该出关了?”段瑾侧头问辛丘。
万物寂静无声,不知为何觉得今日的如意谷死寂得有些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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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皑皑白雪作三千烦恼丝,以盈盈秋水作潋滟双目,以皓月作玉肤。眉间萦绕的是贵妃霓裳起舞的哀愁,朱唇开启的是烽火戏诸侯的冷淡。
如果有人见过如意谷谷主南宫姹芜,心中必定会想:这绝代佳人宛如冰肌玉骨的世外仙人,怪不得居住在这常年飘雪的如意谷…当年暗渊阁阁主伶舟起不吝将如意谷转赠于她,不知是不是也曾倾心于此天人之颜?
可惜此时的绝代佳人已经化作一具冰冷的尸体。
辛丘怔怔的看着冰棺里的师父。
她的心底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逐渐流逝,那种感觉如热油浇在心上一般,蒸腾而上的热气涌到了眼里变成了热泪。
辛丘下意识的抬头,看着空气中的尘埃在光线中飞舞,竟觉得与段瑾都渺小如这尘埃,在命运面前是如此仓皇无力。
正走神间,身后突然传来砰的一声,辛丘回头一看,段瑾由于忧伤过度昏倒在地。
将段瑾送回房间后,她回到师父身边。
从师父的伤口状况来看,是自刎,她的身侧还放着一把鲜血淋漓的剑。
师父的房间内一切摆设如常,看不出丝毫异样。桌子上摆放着一壶茶水。
师父最喜欢用清晨初降的雪以及新绽放的梅花煮茶,辛丘甫一打开壶盖,便有一股梅花的清香扑鼻而来。
茶水也没有异样。
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师父死于自杀。
辛丘将这个沉重的事实告诉了刚刚苏醒的段瑾。
其实,对此结果,两人并不意外,因为辛丘和段瑾彼此心照不宣,师父活着的每一日,从来没有真正开心过,在她那淡然的神情下,隐藏着深深的痛苦。他们曾听刘伯无意中说起,师父有着千疮百孔的过往。可是他们还是觉得这件事发生得太突然了,令他们难以承受。
刘伯是如意阁的管家,白须鹤发垂垂老矣,可辛丘和段瑾却知道,他的真实年龄其实并不如他的外表显示得那么苍老。因为师父有时候会下意识叫他“刘大哥”,那时他的笑容显得很年轻。
辛丘跟如意谷另一个人——平日里打扫卫生的许大娘聊天时,无意中听许大娘说过,刘伯的武功比师父还高,如果说,师父的武功仅次于鲛血榜上天下第一的暗渊阁阁主,那么刘伯的武功应该和暗渊阁阁主不相上下,只是他从未上过鲛血榜。
辛丘和刘伯商量好,把师父封存在山洞中的冰棺里,如意谷终年不化的积雪,可以完好的保存她的尸体。
最后,刘伯坚持要替师父守墓。
辛丘和段瑾虽于心不忍,但也阻止不了他。
在师父死后,段瑾一改平日的跳脱活泼,将自己锁在房间内不吃不喝。
段瑾本是岚国贵胄,由于不受父亲待见,他的母亲为了保护他不受家族其他人的迫害,在他四岁那年送他来到如意谷。
他今年已经十岁,在这几乎占据他一半人生的六年里,他回家次数寥寥无几,是南宫姹芜教会他读书写字,练功习武,待他如亲生儿子一般,而他也将南宫姹芜视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所以辛丘理解他在师父死后的绝望感受。
而辛丘呢,常常坐在如意谷谷口的瀑布之下发呆。
她的脑子里一遍遍回忆着师父接纳她进如意谷时的场景。
那时候,谷外春意盎然,鲜活的颜色点缀着山河表里,而师父却一身白衣站在谷口,单薄的身影将如意谷中的冰雪隔绝开来,宛如上古神祗据守蛮荒之地。
辛丘踏进如意谷那一刻,便惊叹世间竟有如此神妙的地方,竟然能与外界环境截然相反,使人像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但她也开始担忧,如果要年复一年面对这单调的雪景,在一片荒芜中看不到任何绿色,久而久之会不会孤寂到死呢?
果然,她在如意谷待了一个月后,便开始急剧思念起谷外的日子。
再加上她那年不知为何丧失了过往的所有记忆,回忆是那么单调匮乏,她更加想念谷外生机蓬勃的人与景,觉得外面比这死气沉沉的如意谷好了不知多少。
谷中的人永远是那么几个,师父,刘伯,许大娘,还有第二年入谷的段瑾。
谷中的雪永远也下不完,冬天下,春天下,冬天下,秋天也下……
谷中永远重复着单调乏味的声音,雪声,风声,段瑾的读书声,师父的练剑声,梅花落地声……
当时的她只觉得自己很快要苍老了,早上起来时连出去走一走的心情也没有,成天待在房间,在白纸上泼墨作画,画妖娆春花姹紫嫣红,画青松翠竹坚毅顽强,画盛京闹市人来人往……
画…不出声音啊…
她便自己唱歌,将自己的耳朵里塞满声音…
但后来,她就习惯了……可现在,师父逝去,她又要花多少时间来适应?
师父死后的第四天,段瑾终于肯进食了。他立刻去见辛丘。
“出谷?”辛丘没想到段瑾会有这个打算。
段瑾虚弱地趴在桌子上,有气无力地说道:“是呀,你还记得咱们师父最喜欢做什么事吗?”
他轻轻将一沓厚厚的信拍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辛丘拿起最上面的那封信轻轻念了起来。
“如意谷谷主敬启,久仰大名,时深景慕!听闻谷主每半年出谷一次,凡遇人所求,只要不违背原则道义,谷主无不应允。谷主热衷于救人于水火,又好成人之美,诸多事迹传为世间美谈。左某不才,近期正为一事深深困扰,望得谷主慷慨相助,左某于浮图城翘首以盼谷主到来!如承俯允,无任感荷!浮图城城主——左霄。”
辛丘念完,恍然大悟。
“你的意思是,我们代替师父,出谷去帮助这些写信求助的人?”
段瑾点头:“与其待在如意谷睹物思人,不如出去走走,既可以完成师父生前热衷的事情,也可以锻炼我们的能力……”
辛丘爽快同意。
在出谷前发生了一个小插曲,那就是段瑾的母亲收到段瑾来信后,立刻赶来了如意谷。
他们在房中谈了一整天,一天过后,段瑾的母亲怕她的丈夫怪罪她出来太久,又要马不停蹄的赶回去。
此行她只带了四个侍卫出来,临走时,辛丘和阿瑾在如意谷谷口相送,她将辛丘拉到一边,用段瑾听不到的音量对她说:
“辛姑娘,我知道你虽是瑾儿的师姐,却一直把瑾儿当成亲弟弟看待,阿瑾可怜啊,在家中不受父亲待见,谷主如今又走了,这世上除了你我,再也没有关心他的人了,以后你能替我好好照顾瑾儿吗?”
辛丘见她眼眶通红,忙诚恳答应道:“夫人您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阿瑾!”
“我一定天天为你念佛祈福,保佑你一生平安顺遂!”她激动的握住辛丘的手,刚放下心来,不知想起了什么,她脸上又呈现痛苦之色,差点淌出泪来。
“段家……瑾儿以后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辛丘疑惑道:“阿瑾若想回去见你,他父亲应该不会阻止吧?”
段瑾母亲边抹眼泪边摇头,答道:“辛姑娘知道为什么阿瑾在段家不受待见吗?因为阿瑾只是我收养的,他尚在襁褓中时就被我抱回段家,当时段家还没有子嗣,便承认了他的存在,但一年后段家妾室新添了一子一女,段家便让我把瑾儿送走,我根本就舍不得,恰好在此时遇到了如意谷谷主,谷主让我将瑾儿交给她抚养,我便含痛答应了……”
辛丘听了,震惊地问道:
“阿瑾知道吗?”
“之前一直不知道,我昨天才将真相告诉他……”
辛丘心中五味杂陈,阿瑾听闻此言该有多难过啊!
不过,让段瑾知道真相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至少他不会再误以为是自身的原因导致父亲排斥。
段瑾母亲继续说道:“我要出府难如登天,这次若不是以死要挟,他们是绝不会让我来见瑾儿的,若以后瑾儿长大成人,娶妻生子,辛姑娘……”她哽咽起来:“辛姑娘能不能派人告知我一声?”
辛丘含泪将段瑾母亲的请求一一答应。
段瑾之母擦干眼泪,若无其事的回到段瑾身边,继续叮嘱他诸多事情。
段瑾之母以及另外四个侍卫骑着马,从他们的视线中逐渐模糊,段瑾直到过了很久很久,才收回视线,对辛丘说:“我们走吧……”
从他的脸上,已经看不出哀伤的情绪了,南宫姹芜的死,段瑾母亲吐露的真相,使他似乎在一瞬间长大了。
“阿瑾,你想先去哪个地方?”回到屋内,辛丘捧着一堆书信,逐个念出书信寄来的地方名,“浮图城,洛阳,皇城上京,徐州,黑雾林岛,还有萨兹呼克……”
“除了上京,哪里都行……”段瑾答道。
辛丘突然记起,段瑾的“父母”就住在上京。
“好,那我们先去最远的萨兹呼克,然后去洛阳,浮图城,徐州,黑雾林岛……我估计走完这些地方得花上一年的时间……”
段瑾突然改变了注意:“我们最后再去上京……”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