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刚才那些一闪而过的白袍?仁宇轻轻踏过不同花色的地面,悄悄地抚着冰凉石壁努力回想着。
声音越来越清晰了。两边的小殿都有默默祈祷的人,万灵教堂,圣邓斯坦教堂,圣徒麦克尔,圣乔治……仁宇一个个数过去,惠灵顿纪念碑……
这里是中殿吧?今天,应该也不是什么特殊日子啊……仁宇绕到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一位白发苍苍的英国老奶奶蹒跚着从他身边经过,静静坐在最后一排的椅子上。仁宇摸了摸脸,试探着走了两步,学着她拘谨地坐在另一侧的最后。是一群白袍小孩子在唱歌啊,他想,这是……唱诗班吗?他心里突然一痛,有点难受,赶忙转移注意力侧过头,旁边的老太太开始划着十字祷告,仁宇有点不知所措,索性和着这氛围,扣紧放在膝上的双手,微微弓着背,不行,还是别扭,好像应该闭上眼吧?仁宇又晃晃身子直了直腰,合上双眼——是因为这种轻灵虔诚的声音吗,他触到了前所未有的,说不出口的轻盈感觉。
什么都轻起来了,工作、学习、家庭,飘到极远的地方去,绕着他不知名的阴郁仿佛也烟消云散了。可,就在他沉浸的时候,难以压抑的悲伤从涌着、漫着、升着,从四面八方而来堵住他的喉咙。为什么我这么难过,嗓子涩涩的,涩上仁宇的头顶,他感到脑门紧绷着,鸡皮疙瘩爬上皮肤,身体微微颤抖着,灵魂似乎背他出走——他不能控制自己的思绪了,眼睁睁的看着它飞去,飞向那些他不愿看见的记忆。仁宇下意识拼命地压着,可是无济于事,他什么都做不了。
不,不要……
父亲去世的那天,那片墓地…混乱着…不!插进门卫爷爷窗口的那支郁金香,信,白色的信,牛皮纸的,土黄色的信,不,不要,别再……等等……拎着桶回教室等着他的两个人,被胶带裹成粽子玩的不亦乐乎的一群人,被父亲摔坏的手机,作文本上小巧的旁注,放学路上堵住自己的一群人,撕下来的作业纸…“我不想见啊,朋友离得久了,有些尴尬,你自己去吧。”“嗯,我知道啊。”“你看到哪里了,看到他们的实验室了吗?”“那你还回来上课吗?”“别睡了,老师叫你。”“这是食堂新出的猪猪奶黄包…”这都是他自己的声音。“你有女朋友了吗?”“去英国?妈妈不放心啊。”“被虫子盯上的苹果总要更甜一点。”“如果没有她,我们肯定是很好的朋友。”“这是新出的动漫。”“这些送给你吧,还有画板,我以后应该用不到了呢。”……好多声音在他耳边荡着秋千。葬礼的雨,不敢转头不敢多看一眼的道路,书桌下关起来的书目画纸……
温暖的,欢愉的,悲伤的,和着那唱诗的高低悲喜悠长跳跃又走马灯似的在他心里绕了一遍。
又开始放空了,安宁着,平和着,闲逸着,仁宇觉得自己松开了身体,开始安稳躺在这童音里了,他不愿打破这种感觉,希望歌声一直延续下去,把自己的思绪赶到脑袋外面,从玻璃花窗的缝儿穿出去,冲着碧天白云飞过去,这样,是啊,就是这样。
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一直这样吧。这是仁宇现在最大的心愿了。
他已经没办法看着母亲了。俨然是一副不敢相认的面庞,他有点后悔刚刚没在掏出钥匙的时候想到这一点,好做点心理准备,准备面对这憔悴苍老陌生极了的,让他似是因为心痛因不知所措而喘不上气的,母亲的脸。仁宇悄悄捏紧手心——那样至少能做点什么啊。
“你回家来陪着妈妈吧,你爸爸他再也回不来了……”仁宇从不曾想到母亲是这么强烈的爱着父亲,灯光有些昏暗,他握着母亲的手恍恍惚惚的想道:难道父母从前也有那种轰轰烈烈如胶似漆的……他止住想法。可能因为我从未谈过也不想谈恋爱,才对这种字眼开不了口吧——他曾对他的行为这么给自己解释。
接下来的几天,仁宇浑浑噩噩的过着——接待亲友、置办酒席、守夜点蜡、不断收起白花,默默不语的陪着剩下的家人。他始终都不愿抬头看那灵牌、看那逝者遗像里的笑脸一眼。
稍微冷静些的几个长辈轻轻提了两句让他回家来,陪陪妈妈,相相亲——仁宇怎么还不找女朋友呢,他们想不明白,也许是这小子内向,不好意思和女孩子谈情说太爱。嘴里迎着仁宇还不想找的说辞,心里已经筹划着介绍谁家的姑娘给他了。这孩子,聪明,稳重,留着学,在国外大学任职,真是不错,也得让他父亲地下安心啊,这母亲,丧夫之痛难平啊,有了儿媳有了小孩子,就会有更称心意更大的活头了……
每个夜晚,姐夫们住在小区外的酒店,姐姐们轮流陪着妈妈,另一个多半半夜要起来去客厅哭上一哭。仁宇总是睡不着,也许是时差吧,一点也不困,他摊开躺在书房那张小床上,听着外面凄凄嘤嘤的声音,盯着天花板发呆,灯罩上有只已经很脏了的,抱着苹果的小猫,书柜顶上放着仿佛是装满东西的行李包…放了好多年了吧,仁宇想,自己到现在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他翻了个身,又盯着窗户,就这样木然的等着,等不知何时才能来压住他的睡意,再这样睡着等着天明。
为什么一点也不难过,甚至没有该有的强烈愧疚呢,仁宇在回程的客车上看着母亲和姐姐们,恨不得打自己两耳光吼吼自己为什么。
他应该留下来的,应该哭着送父亲走的,至少,应该守在客厅过这个夜晚啊——他和父亲根本没有什么嫌隙,没有矛盾,父亲为他做了多少他怎么可能忘掉,他并不是不……他停下心里的想法,他也许没有资格也不知道什么叫……仁宇连这个最简单的字都说不出口,他的大脑和身心永远在抗拒——抗拒这个作为人类最本能最普遍的感情。
仁宇睁开眼,眼前只留下模模糊糊的灰白色。灯光似乎暗了些,他眨眨眼睛,唱诗班停下了,他们看着那个弹钢琴的女人,安安静静地站着。坐在那一侧的老太太轻轻走过来,递给他一张纸巾:“孩子,你还年轻呐,难过什么呢,做什么都来得及。”仁宇不知所措的看着,张张嘴什么都没发出来,只觉喉咙酸涩,他下意识的摸了摸脸……他明明觉得很安逸啊……
怎的就,泪流满面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