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警顺着绳子,从废弃的石灰池里牵出了一袋尸首,经过测定,正是那个给他送钱的女人。
一
张瑞林是我在看守所认识的长得最怪的人。他个子很高,身体极瘦,走起路来晃晃悠悠,像一根马上要被风吹倒的电线杆。
他以前是专干“仙人跳”的痞子,在圈子里小有名气,可进了看守所后,由于体格瘦弱,镇不了场面,只能当个水犯子(看守所犯人分等级:一等红犯子,二等顺犯子,三等水犯子,四等灾犯子)。
尽管他腿上盘着一只凤凰,胸部刺着一只老鹰,可那副如干尸般枯瘦的体格没有丝毫威慑力,即使是灾犯子偶尔也敢和他叫板。每次他都颤抖着嘴唇骂同样的话:小呆逼!老子这是在里头!在外头弄死个小逼样!
没人把他的话当回事。
进监狱前,张瑞林混迹在南京市的保健按摩一条街,那里的小姐专做指压和SPA这种小色情服务。服务过程中,她们会撩拨客人的隐私部位。很多客人耐不住,要和她们发生关系,半推半就时,张瑞林就带人闯进屋内。
张瑞林身边一直跟着三个小伙,一言不合就晃刀片。慢慢地,他在保健按摩一条街有了点小名气。
一次,一个客人正要强迫小姐进行性交易,张瑞林带人冲进去将其暴打一通,要他拿5000块钱赔偿。
这名客人据说是市里某个领导的司机,他前脚走出按摩店,警察后脚就找上门来。
张瑞林那时正躺在小姐屋子里做指压,他的三个小弟已经离开,警察把他带到了派出所。
张瑞林一个人把事情扛了下来。对他来说,敲诈勒索只是小案子,关不了几天,可几个小弟要是被一窝端,他就很难再笼住人心了。
进号子的时候,张瑞林浑身上下看不见一点伤,却在铺板上躺了五天。
“这帮杂种,拿书垫在老子胸口,朝我抡闷棍,老子本来就薄得像片纸,吃完一通棍,五脏六腑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五天过后,张瑞林开始开口说话。
缓过劲来的张瑞林在号子里异常活跃,常常耍混社会的一套,一有机会就在号长面前表现,希望混个顺犯子当当。
一次,一个盗窃犯不小心把稀饭泼到了号长的铺位上,他上去就给了对方一脚。盗窃犯纹丝不动,他自己倒弹出去老远。
犯人们哈哈大笑。
二
张瑞林的女朋友叫俞晓敏,常常给他写信。因为他是水犯子,没有个人隐私,收到信件之后必须当众朗读一遍,供大伙消遣。
俞晓敏的信上没什么内容,常常是几句平淡的问候,还有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嘱咐:天保证不再下雨,气候转暖,备好的衣服用不着送了……犯人们听了觉得很无趣,后来干脆不让张瑞林读了。
我成为顺犯子后不久,张瑞林突然被调到对面号房当号长,一下子成了红犯子,这让我们大吃一惊。
张瑞林“升官”后,我们一行来到放风场,朝对面喊话。
“张领导,我老乡关在你号子里,麻烦帮忙关照一下。”
“张领导,我同案叫方德才,可方便叫他传个纸条过来?”
张瑞林一概不理。没等我们离开放风场,对面就传来打闹声。后来得知,但凡是被我们点过名的,张瑞林都一一挑出来,指挥顺犯子们痛殴一顿。
自此,我们号子里的人再也不敢求张瑞林办事。他这个人太记仇。
2009年2月的一天深夜,张瑞林突然被提审,铁门开合的噪音惊醒了很多人。那天,我恰巧值夜班,听见动静后趴在探视孔往外看。我朝张瑞林吹了一声口哨,悄声问他:张领导,什么事情深更半夜提你?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那晚之后,张瑞林再也没有回来。两个号子的犯人都不知道他为何被带走,总是隔着放风场的围墙议论他。
张瑞林的号子里有个贪污受贿的职务犯是看守所副所长的“条”(关系户),每隔两天,他都会被喊到办公室开小灶。同号的犯人求他去探探风声,我们也隔着围墙帮腔:老腐败!帮帮忙,搞点情报让大家解解闷!
老腐败第一次探听到的消息就让我们吃了一惊:张瑞林身上有命案!
“真的假的?”我们有点不相信。
“你们知不知道张瑞林是怎么当上号长的?”老腐败忽然换了话题。
“这还用问,肯定跟你一样,找到条了。”
“张瑞林的条是卢管教!”
“卢管教不是很长时间没来上班了吗?”
“张瑞林的余罪就是卢管教牵出来的!他们之间的事情已经轰动整个公安系统了!”
三
卢管教,28岁,警校毕业后成了一名缉毒警察,因为在抓捕过程中误让一名女毒犯逃脱而受到处分,调入看守所工作。
他喜欢替人“办事”,犯人们想吃好的,只要塞钱给他,他就给带。
红犯子间曾经流传过一份找卢管教办事的价码:用手机打电话100元;水饺、烧鸡、卤菜100元跑路费;托关系办事5000元红包,两条软中华。
张瑞林一直不甘心做个水犯子,得知这一流传的价码表后,他让一个取保候审的人带信给女友俞晓敏,让她找卢管教“办事”。俞晓敏给张瑞林写的信里,都是汇报办事进度的暗语。
俞晓敏常找卢管教“办事”,一来二去两个人办出了感情。
张瑞林当上号长后,卢管教经常喊他出去抽烟,一来要他汇报号子里的情况,二来解解他的口瘾。张瑞林是个很细心的人,据说某次他在卢管教掏烟的过程中,发现对方警裤兜里有一条色彩旖旎的手帕。
俞晓敏是苗族人,苗族姑娘会送苗绣手帕给自己钟意的情人,张瑞林见过她绣出那种复杂而美丽的图案。
张瑞林本能地想到,女友可能背叛了自己。
他托即将离号的犯人带信给手底下的三个小弟,让他们调查俞晓敏。张瑞林查知,俞晓敏不仅已经和卢管教同居,还因为宫外孕住过一次医院。
张瑞林很窝火,但他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能盘算着出去之后再和卢管教算账。他放信出去,让手下人抓住俞晓敏,在她背上刻上“弓长张”三个大字,然后找个屋子关住,直到他出来。那时,他已经得知自己的案子判不了多久。
四
张瑞林采取行动后不久,卢管教很长时间没来上班。
俞晓敏消失了。卢管教意识到事情可能已经败露,俞晓敏很可能被张瑞林的小弟藏起来了。
他不敢声张此事,怕毁了前程,只好独自进行调查。
他找市公安局的同学调取了家门口的监控记录,查出了张瑞林三个小弟的行动路线。他顺着线索一路追查到郊区一处废弃的楼房内。
这座楼房建在高速公路边上,四周有一排用铁丝网围住的竹林,旁边有一个石灰池,里面蓄满了石灰水。
卢管教在那里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回到住所后,他一直回想着那个石灰池。他觉得这个池子很古怪,废弃已久的石灰池应该蓄满雨水,附着青苔,为何那里仍旧是一池粘稠乳白的石灰水?
夜里他又驱车赶了过去。夜色下,石灰池泛着灰浅模糊的光芒,他打着手电筒一遍遍观察着凝结成白膜的石灰水……
池里飘着断木和废弃的麻绳,池面一浪一浪泛着稠稠的涟漪。浸在水中半浮着的断木被吹到了池边,而那根废弃的麻绳却一直浮在中央,左右摇摆。
卢管教把那根麻绳捞起来,发现绳子底下系着一袋沉重的物品。他把麻绳挂在车子后面,想将那一袋沉甸甸的东西拖上岸。麻袋在石灰水里泡了很久,拖上岸的时候,被岸沿刮出一道口子,里面的一些碎砖块溅到了岸上。
卢管教下车打着手电筒查看,水面浮着一块块絮状物。为了看得更清楚一点,他还调转车头,将灯光打到池面上。他看到乳白色的石灰水里一浪一浪漂浮着一块一块腐蚀严重的碎尸……
眼前的尸块大小均匀,切割手法老练,职业直觉让卢管教断定,张瑞林手下的三个小弟绝非一般的小混混。
他匿名拨打了报警电话,驱车驶进了保健按摩一条街,希望找到张瑞林的小弟。可这三人平日极少外出,查不出任何线索。他去看守所调出了张瑞林的档案,又让同学联系片警,以查暂住证的名义去确认张瑞林三个小弟的身份信息。
几天后,刑警队尸检报告出来,确认死者就是俞晓敏。
一番暗查之后,他了解到张瑞林原籍甘肃榆中县,是当地的流氓。另外三人的证件全是假的,查不到准确的身份信息。思前想后,卢管教决定将自己查知的信息提供给刑警大队。
刑警大队迅速对张瑞林的三个小弟展开了抓捕,通过审讯得知:三人按照张瑞林的指示给俞晓敏刺字的时候,对方拼死反抗,几个人一来气,用刀背对其一通乱砍,其中一人的刀尖意外划破了俞晓敏的颈动脉,致其当场身亡。他们将尸体肢解后混着砖头装入麻袋,浸在石灰池内。
刑警大队从分尸手法上判断这三人身上应该藏有其他案件,一方面继续审讯,另一方面秘密突审张瑞林,结果发现他身上还有其他命案。
这个案子的细节,都是号子里的犯人们托老腐败一点点打听出来的。追踪“热点”事件,是犯人们排解空虚的一种方式。
因为涉及贪腐问题,又恰值云南躲猫猫事件的风口浪尖,案件被隐蔽处理。张瑞林和卢管教的事成了我们这批老犯面对新犯时最主要的谈资。
卢管教一直没来上班,一位姓秦的民警接替了他的职务。
作者 夏龙,曾入狱七年
编辑 李意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