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军,真实故事计划编辑
Tips:遭到性侵的阴影一直在扩大,直到我决定将它说出来。
Sayings:保守估计,中国9.5%的女童和8%的男童曾遭到不同方式的性侵害,总数高达2500万人。家长的漠视以及性教育的缺失,让坏人屡屡得手。和本文作者的遭遇一样,多数性侵案中的恶魔都是熟人。
一
五六岁是人生最好的时候。我住在姥姥家,一个人成天在田野里跑啊跳啊,弄得浑身脏兮兮。偶尔累了,就回到屋里,冲姥姥喊一句:我妈什么时候来?
姥姥总是说,快了,就来了。
其实小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盼望妈妈。自懂事起,我就跟着姥姥过,每天自由自在的。他们说,我还有个弟弟,爸爸长期在外地,妈妈照顾不过来,只好把我放在乡下。
穿着碎花布的妈妈,总是坐着班车,匆匆地来看看我,又匆匆地走。我有时候坠着她的衣角,怯生生地说妈妈你别走,带着我回家吧。但她还是走了。
后来我就偷偷地跟她一阵,藏在墙垛后面。看她走得没影了,就猛地往回跑,到地里再滚一身泥。
到8岁的时候,该上小学了,妈妈才来牵我回县城。
妈妈上班的地方在郊区,一家人挤在她单位的家属院里。那是一溜平房,灰扑扑的土砖,连着住好几家人。每家有两间屋子,其中一间放着炕,另一间是厨房。屋子低矮,光线不好,两扇旧门耷拉着。
那时候我倒不觉得条件差,能和妈妈一起过日子就行,多开心啊。
很快我就发现了一些异样。炕很宽敞,妈妈每天只抱着弟弟睡,我独自睡在一边。她的工作很忙,一大早吃过饭,她就赶忙出门,先把弟弟送去幼儿园,再去上班。下班也得先去接弟弟。
明明是回到了家,我倒像个外人。一个人走路上学,放学再自己走回来。半个多小时的路,没有伙伴陪我。上课的时候老师好凶啊,中午还必须得睡午觉。我想念姥姥,想念乡下自由自在的日子。人真是奇怪呀,以前总爱追着妈妈,现在却又想要离开。
妈妈大概也看出些不对劲,她跟隔壁的李阿姨说,这姑娘怎么就跟我不亲呢,每天闷着个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李阿姨跟妈妈关系好,她一眼就看明白了,说你们家女儿每天独来独往的,也没个人陪,别给憋出病来。
二
有一天晚上,爸爸回来了。他是个警察,长得十分威猛。我没见过他几次,躲在桌子后面,既紧张又畏惧。他把我拉了过去,拍拍我的脑门,问了问学习情况,就爬上炕睡了。
第二天天亮醒来,爸爸已经走了,他工作的地方离家很远。爸爸没在意女儿的心思,直到离开,连一个拥抱都没有。
直到姨父出现,我的孤独症才被治好。他是李阿姨的丈夫,偶尔跟着来串门子。那男人高高壮壮的,待人很和气。他能把我抱起来举得老高,有时候还陪我做老鹰抓小鸡的游戏,逗得我直笑。妈妈说,这孩子喜欢你,以后多帮忙照顾着点。
姨父是上夜班的。我放学早,下午四点多就到家,距离妈妈把弟弟接回来至少还有两个小时。我每天都走得很轻快,想回去找他玩。透过院墙,看见他的二八大杠自行车放在院子里,打足了气,我就知道他在家,心里有些欣喜。
姨父知道我回来了,总是趁我不注意,从背后一把将我抱起,逗我笑。我总想,他要是爸爸就好了。
有一天放学回来,刚进屋把书包放下,姨父又从背后把我抱住。这次他用的力气很大,把我勒得生疼,我觉得他有点古怪。他没有松手陪我到院子里玩,而是用长着胡茬的嘴亲我的脸和脖子,还把手伸进衣服里,到处摸我……
我很惊恐,问姨父你做什么呀,你把我弄疼了。他不回答,只是喘着粗气,也没有停止动作。
过了很久,他终于蹬着自行车出门了。我傻愣愣地坐在炕上,往窗外看去,天还没有黑。
妈妈把弟弟接回家了,一进门就忙着做饭、洗衣服。我想问她些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我只能自己琢磨。我意识到姨父做得不对,应该离他远一些。
第二天放学后,我拼命地磨时间,走得很慢很慢。走到那排平房,远远地看了一眼院子,二八大杠还在,我悄悄躲了起来。后来的三年里,我躲过很多地方,矮墙后,玉米地,树下。
姨父高大的身影总是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听到脚步声,我会竭尽全力把自己的身体缩起来。一旦被发现,我掉头就往外跑。妈妈没回来之前,一定不能进屋子,想上厕所也得忍着。
但他总能抓住机会。有时候我太饿了,有时候憋不住想上厕所,还是会偷偷跑回家。每当门从背后哐当打开,我就浑身战栗。8岁小女孩的反抗总是不值一提,我哭叫,到后来不再哭叫,任由他侮辱。一次又一次,姨父不紧不慢地离开,留下黑屋子里惊恐的我。
后来家里有电视了,姨父就成了电视剧中的坏人,与这座平房和被踹开的门一道,一夜夜地出现在我的梦里。他总是把我的衣服扒光,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尖叫、踢打,但无济于事。
我一次次半夜醒来,夜晚如此安静。妈妈抱着弟弟睡熟了,县郊的窗外一点灯火都没有。有时候有朦胧的天光透进来,树影子打在窗上,有时粗有时细,离天亮却总还有那么久。
早上起来,一切都跟没有发生一样。我总是想,要不要告诉妈妈呢?但是我不敢,我甚至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而妈妈总是那么陌生,她一如既往的忙,不理解越来越内向的女儿,也没有发现她的噩梦。
沉默,更沉默。没有人明了一个小女孩的恐惧。直到今天,我仍然习惯走在人后,竭尽全力抑制自己回头,害怕有一个男人会突然从背后抱住自己。
这样噩梦般的经历,整整持续了三年,我长成了11岁的姑娘。
三
爸爸终于从外地调了回来,我们搬进了市区。搬家的时候,我一点回头的勇气都没有。我害怕看到那座平房。
有了一些生理知识后,我觉得自己无比羞耻。身边的小女孩都活蹦乱跳的,我不敢跟她们交朋友。我会不会怀孕呢?是不是不完整了?脏女孩?无数的疑问在心里转来转去,永远没有答案。
我有了自己的房间,不需要再和弟弟抢被子了,家却还是冷冰冰的。爸爸很严肃,也很陌生。跟他单独在家的时候,我不敢换衣服或者洗澡,他要是也突然抱住我怎么办?
妈妈仍然很忙,万千宠爱始终围绕着弟弟。我每天机械地吃饭、写作业,在学校做一个最普通的学生,回家躲在自己的房间里。
我常缩在教室的角落里,走神,或瞌睡,成绩一点点退步。我有时候想,死了是不是好一点?那样至少会引起爸爸妈妈的注意吧?但我始终不敢。
我恨自己的父母,胜过恨侵害自己的那个男人。
有一天,我读到白雪公主的故事,忍不住流了眼泪。她被恶毒的继母赶出家门后有七个小矮人作伴,而我的父母近在咫尺,却没有人关心我的噩梦。我很想问他们,既然把我生下来,为什么不能给我完整的爱?可什么是完整的爱呢,其实我也不知道。
初三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爱上了爸爸的同事。那个叔叔30多岁,经常来我们家串门。他会特意跟我聊天,问我的学习情况,夸我长得漂亮,有时候还给我带礼物。他长得不高不帅,但在我内心最孤独的时候出现,他不会欺负我,也不会像爸爸一样冷漠。
我天天盼着他来,心里暖洋洋的。那段时间的梦里,坏人害怕了,总有一个人会帮我打败他。我住在城市的大房子里,那个叔叔帮我把铁门关得严严实实。我一遍遍在心里酝酿着,有一天我要跟他说,你来保护我好不好?
但是两年后,叔叔突然变得很冷漠。他慢慢不来我们家,在外面遇见,不再跟我开玩笑,也不关心我的成绩了。后来我才知道,由于工作调动,他不再有求于爸爸。
四
我就这么患得患失地长大了。经历了沉闷压抑的中学时代,上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大学里,有很多人追我,不过我都拒绝。我想我可能没有办法幸福了,只想赶紧过完这一生。
工作后还是结了婚,但是和丈夫没有感情,总是争吵不断。后来他出轨了,我们很快就离了婚。我对男人感到厌倦,也很恐惧,独自带着儿子过了17年。没有人知道我内心的秘密。
无力感充斥着我的生活,有时候情绪会忽然跌落,整个人像是回到县郊的那座平房里。
2014年冬天,我偶然看到“女童保护”公益项目的新闻,就尝试着申请加入。我已经40岁了,还能做什么公益呢?“女童保护”的发起人挺着大肚子,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她说,你就做志愿者讲师吧,向老师和孩子们传授防性侵的知识。
我平时的工作很自由,便一口应承下来。接受完培训之后,就马不停蹄地到全国各地讲课。
去年8月的一个晚上,课程结束后,小学老师李莹来酒店房间找我,还未开口就哭得稀里哗啦。28岁的她个子高高的,性格温顺,看起来阳光明媚。她是个单身妈妈,在怀孕八个月的时候离了婚。事实上,她爱她的丈夫,但无法告诉他真实的离婚原因。
9岁的时候,李莹遭受了性侵害。结婚后,只要丈夫碰她,她眼前就会出现另一个男人的影子,身体会痉挛,心里跟刀割一样。发展到后来,她不敢回家。
我艰难地听她说完,帮她擦干眼泪。人生第一次,我遇到了和我经历如此类似的人。
那天我一夜未睡,第二天上课的时候变得有些忐忑。一百多名师生,坐在台下齐齐看着我。
“不管男孩还是女孩,不能让别人随便碰你的隐私部位。如果他们碰了你,或者让你看他们的隐私部位、裸露的图案或视频,一定要勇敢地拒绝他们,并且立刻告诉你最信赖的人。”
我机械地把这段话念完,嘴唇开始发干。李莹就坐在教室的角落里,姨父的身影在我眼前不断闪现。我想起了那些跟我有差不多遭遇的女孩,她们就像是我的一部分,过去的疼痛被一点点还原。
四川一个四年级女生,被爸爸和外公强暴长达4年。12岁的她,总是拿小刀划自己的手,用头狠狠地撞墙。
湖南一个14岁的小姑娘,已经是第三次怀孕,唯一能确定身份的罪犯是同村74岁的老人。
黑龙江有个12岁的单亲女孩,爸爸出门打工,她和奶奶一起生活。当被发现和60多岁的老头赤裸裸躺在炕上时,她无法说清楚这是第几次。
河南的小草莓只有5岁,她总是指着电视上的大象说,妈妈,王伯伯身上也有大象鼻子。王伯伯是她幼儿园园长的老公。
我突然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一种强烈的情绪在心中冲撞,像是洪水一样,夹杂着委屈和疼痛。
“其实,老师曾经也有过被性侵的经历。”这句话突然就跳出来了,我还没有想好下一句话该说什么。
小心翼翼隐藏了30年的秘密,每天的辗转反侧,我却不知道该如何描述。
整个教室的人都看着,我张开嘴,发不出任何声音,泪水从眼眶里滚出来。课堂里只剩一个中年女人的哭嚎。
五
这是我三十年来,第一次将自己的故事讲出来。很庆幸,那天之后我心里松快了一些。在巡讲的课堂上,我总是能看到很多双清澈的眼睛,那些小女孩和我当时的年纪差不多,无忧无虑的样子。
同事们和我都不敢松懈,马不停蹄地辗转在各个学校,我前后讲了200多堂课。和孩子们接触得越深,我就越理解自己长久以来的恐惧。讲出被性侵的经历是一件太艰难的事情。
一个孩子曾经给我发短信:老师,你能不能帮帮我。我才上五年级,可我已经发生过性关系了。
我慌忙回电话,对方已经关机。每隔一段时间,她会换一个手机给我发短信,然后立即关机。我猜测是某个学校的学生,请校长帮忙排查,但最终没有下文。
我理解这个孩子。我和她一般大的时候,连偷偷和别人讲的勇气都没有,除了自己,没有任何人知道。
可笑的是,过了30年,性教育仍然是一座不可触碰的冰山。老师们把生物教材里关于人体生理结构的章节翻过去,红着脸说,这一章大家自学。而在这背后,是中国2500万儿童遭受不同程度性侵的事实,其中高达80%是熟人作案。
我把工作放在一旁,甚至在儿子高考冲刺的时候,也取得他的谅解,到外地给孩子们讲课。
那次在课堂上,有个女孩举手说,上周去姨爷爷家玩,他使劲把我抱住了。我连踢带打的,咬他,好不容易才挣脱开。回家我就告诉了奶奶,她让我以后不能独自去别人家。
我立即给小女孩一个小礼物,奖励她的勇敢。没有同学笑话她,孩子们像是听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事情,鼓着眼睛看我们。
课程中,我接到了妈妈的电话。她突然在电话那头哭了,说:对不起。
我不知道这个年近七旬的老人知道了些什么,只是平静地说,妈,我在上课。我曾经那么渴望她的关心和歉意,现在不再需要了。我已经不再害怕说,我曾经遭受过性侵害,希望大家借鉴我的经历,远离伤害。
挂掉电话,我不动声色地跟孩子们说,要小心身边的熟人。
那个发短信的女生一直没有找到。李莹不再回复我的微信。我看到她在朋友圈分享她女儿的照片,透露有一位男同事正在追她,并发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那天,我睡了个好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梦里不再出现坏人,那座平房也消失不见了。
口述 陈莫,现为公益组织讲师
采写 雷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