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似有人影走动,床帘被掀起一角,天好像亮了……
朱令少爷翻了个身,只觉得还想再多睡一会。
“少爷,您该起了。”丫鬟绿萝在似有似无的推了推他的后背,百灵鸟一般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朱令少爷翻了回来,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正在打床帘的绿萝,到不像个赖床之人。
“绿萝姐姐,近日好不容易回府,我可以晚点吗?”他将半个头埋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声音湿嗡嗡的,有点小期待的问到。
绿萝愣了一下,少爷也真是的,大家都说少爷自律自省,乖巧可人,怎么到了她这里,他就如此懒惰撒娇?
绿萝将嘴巴一撅,“不可以!少爷你还是快些起吧,省的等下夫人老夫人过来怪罪与我!”绿萝大着胆子将少爷裹到脸上的被子揪了下来。
胸口一丝冷意传来,朱令看着被扒掉一半的被子,他无奈的半坐起来,笑的淡淡,苦恼的抚头“绿萝姐姐,你怎的如此无情,连多睡一会的资格都不给我吗?”
“少爷说什么浑话呢!反正少爷您已经醒了!那正好起来,免得躺了腰背痛,奴婢是为您好!”绿萝不停手上的动作,将他的衣袍挂好,又将鞋子摆在他的床下。
“为我好啊……那好吧……”少年人不再犹豫,双手一撑就弹坐了起来,他将脚放进鞋子里面,绿萝自觉的过来蹲下帮他穿好鞋子,又熟练的拿了衣服过来帮他换上。
一群丫头鱼贯而入,拿着各式各样的工具,有帮忙擦脸的,有帮忙洗漱的,有帮着梳发的,有帮他整理的,一顿折腾,房间里好不热闹,最终折腾完了后,丫头们又蜂拥而出,房间里可算安静了。
绿萝看着已经熟悉完毕的安静清爽的少年,终于满意的点点头,她伸手,将少爷的腰带拉好一点,还妥帖的给他熨平,“少爷等下先去见了老夫人,再去见夫人。”
“见了母亲后呢?”少年闭着眼睛问到。
“那就是少爷的自由时间了,府中其他少爷小姐们可是听说少爷回来了,都要抢着来看望呢!”绿萝轻笑,“不过,听说夫人正在张罗着请先生过府教书呢,真好呀。”
少年人侧头问到,“哪里好了?”
“少爷有的忙了!不用混混度日,就是好!”绿萝轻笑,推着他跟他讲不早了让他早点过去。
少年人叹了一口气。
其实自己的院子离老夫人的并不多远,走几步,转几个弯就到了,路边的景致与他当初离开家的时候也别无二致,朱家一直都是如此,为了家宅容貌,府中四季花总常开。
今天的路似乎比之前长了一点,他将自己的脚步给放小了,他尽可能的灌注自己的目光去周围的花草上,大清早的晨雾未散尽,露珠也未全盘干透,少爷边小步走边数着自己的步数。
“令儿你来了啊。”
少年抬起埋进去的脑袋,是自己的母亲,似乎与自己同路。
“给母亲问安”少年人抬手行礼。
朱夫人点点头,“你是来看你祖母的吧,我也是来给母亲请安的,一起吧。”
少年点点头,始终小一步的跟在自己母亲的身后,他记得,小时候母亲还牵过他的手,跟他讲,自己以后应当如何如何。那时候,自己多大来着?
不出多步,他们就到了老夫人的住处,有丫鬟给他俩请安通报,他跟着母亲进了,老夫人此时正衣冠完好的端坐在主位上,等母亲坐下,他也在侧面坐下。
“母亲竟然起的这样早。”
“嗯……”老夫人不咸不淡的回应。
他知道,祖母在庙里的时候,此时早已做完早课了。
“母亲用过早饭了吗?”朱夫人依旧笑容浅浅。
“令儿用过了吗?”老夫人没有直接回答朱夫人,反而笑盈盈的去问自己。
少年人白嫩的脸蛋红了一些,低声道“没有……”
老夫人又笑着问到,“今日怎的晚了?”全然没有半点生气。
“府中的花开了,挺好看的……”少年人埋头,声音越说越小。
老夫人大笑。
“那好,既然令儿没用过,那老身也没用过,你去安排一下吧。”老夫人转头正视朱夫人。
“好”朱夫人含笑答应。
“前几日的事情,处理的怎么样了?”老夫人又接着问到。
老夫人虽然未点明,但大夫人也知道是长公主家的小公子闹事一事。
她抿了抿嘴角,看向老夫人,“母亲,已经处理妥当,长公主应该不会上门让我们为难。”
老夫人长满了皱纹的眉头似乎又深了几分,鼻子里发出奇怪的哼声,“我们朱家不至于要看人家脸色混日子!你父亲虽然已经不在朝中,但你父亲跟你夫君还是有几分脸面的,瞧你这点出息!”
大夫人急忙陪笑,连连道歉,并表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夫人这才打住。
在此过程中,朱令仿佛做了个隐形人一样,只是安静的喝茶,看着自己的鞋尖发呆,听到了“长公主家的”,这才提起兴趣。他不由得想到那天被打成猪头的小公子。
怕是第一次大庭广众之下难堪吧。
老夫人又看向自己,“功课做足了吗?”
他回过神并正色到,“做足了,请祖母检验。”
“检验谈不上,又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儿,你就胡乱说些就好了。”老夫人说着,顺手喝了旁边的茶。
“破无明壳,竭烦恼河,解脱一切生老病死、忧悲苦恼……”少年人略微低沉的声音响起,声音高高低低的,煞是好听,老夫人也忍不住笑着点头。
“够了够了!先用了早饭吧,可不能饿着我的乖孙!”老夫人笑着拉起他的手,往小厅走。
用过早饭,老夫人又留了朱令下来多说了几句话,无非也就是些庙里和俯里不同云云,朱令也机械的点头,他知道庙里清净太平,闲云野鹤的日子不易,也知道自己此次回府,再想入庙难,他甩头,将那些聒噪的事情甩出头脑。
待回过神时,自己已经出了祖母的院子,大夫人在门口等候。
他羞愧的走过去,“倒是让母亲久等了,是孩儿的不是。”
朱夫人貌美的脸上并无太多不满,反而尽是温柔,是母亲对儿子的温柔,“傻孩子,母亲等儿子有什么好赔礼的,是我自个愿意等的。”
“那也是辛苦母亲了。”
朱少爷再次行礼赔罪。
大夫人含笑点头,眼里都是温柔,“我儿真是一表人才。”
朱少爷不再多言,只是默默跟在母亲身后,母亲问一句,他答一句。
“庙里过的还习惯?”
“嗯……很清净”
“庙里平日吃些什么?”
“斋饭,不过祖母与我的倒是另分开。”
“在庙里可有耽误学业?”
“一日不敢懈怠……”
“那……祖母待你如何?”
大夫人转身,停下脚步,一双美眸盯着面前的少年。
“祖母待我自然是极好的。”少年正色,眼中没有半分玩笑之色。
“令儿,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大夫人温柔褪去,一双纤细的带满了金银的手似有似无的搭在他的肩膀。
少年的肩膀很沉。
朱令抬眸,与大夫人对视,眼睛干净的仿佛能倒映出一切。
“母亲,你觉得祖母会告诉我吗?”
大夫人能从他干净的眼睛中看见失态的自己,她轻轻抬手,若有若无的弹了一下他肩上的灰尘。
“你跟了她五年……为此我还把你送去庙里……”
“是,祖母待我很好”朱令整了下衣襟,“祖母待朱家任何一个孩子都很好,并不会因为我而特殊,母亲,孩儿身上的重担,孩儿此生不忘,就算不知道这个秘密又如何,未来,孩儿必须得扛下来,母亲就送到这里吧,孩儿告退。”
朱少爷行了个礼,大步的走开。
大夫人直直的钉在原地,她看向老夫人在的院落,一双手在袖中紧握,她面无表情,只是嘴唇扇动。
还我孩儿五年光阴……
离开了大夫人身边,朱令只觉得自己轻松多了,他只觉得自己刚刚失态了,不过这也怨不得他,他已经与自己母亲家人分别五年,他还不太习惯。
嗯,等他习惯了,他一定就不会失态了。
少年人往西苑走去,他知道,西苑住了二叔,三叔和五叔,前几日花宴的时候,他都见过一遍的,他从绿萝那里得知,这些年三叔又添了个女儿,二叔又得了个儿子。
朱家共有三个少爷,四个小姐。大房有朱令一个独子,却有个大他一两岁的姐姐,二房两个兄弟一个女儿,但是两兄弟年龄差太多了,根本玩不到一起去,三房俩女儿,整天闹闹哄哄,五叔虽不曾婚配,却是跟祖父最像的,明明是一屋子文人,二叔三叔就跟个土财主似的,整日惦记着自己房里的财产田地,这些都是他从丫鬟姐姐那里听到的。
他只希望自己的兄弟姐妹们能好相处点。
不如不去西苑了?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他就停下了脚步,今日不是个好日子,先去逛逛南苑。
想到此处,朱少爷马上拔腿转身,往南苑走去,脚步倒是快了不少。
其实南苑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些客房和一些待客厅,比不得西苑叔叔们那里热闹,比不得北苑老夫人那里儒雅,比不得东苑父亲母亲那里华贵。
他轻飘飘的有着,路边偶有丫鬟对他行礼,而后暗自讨论,他也不追究,只是走路而已。
穿过爬满爬山虎的圆栱门,一阵荷叶清香传来。
是荷园啊……
荷池边,坐了个黄裙小姑娘,头顶着一对双丫髻,暗红的头绳一边长一边短,发沟也分的不清不楚,显得有点杂乱。
她一个人坐在地上,自言自语,手舞足蹈,抓耳挠腮。
朱少爷认出来了,是前些天打了顾家少爷的那个小丫鬟。
那天她说完话就晕了过去,他顺手还扶了一把,管事嬷嬷差点吓坏了,连忙把小丫头抬走了,嬷嬷说会找大夫给她看的,现在看来,她挺好的。
朱少爷悄咪咪的走近。
“怎么会这样……不科学啊!”
“那我不能再来一次了……”
“那不就走不掉了???”
“春禾哇!你死的好惨啊!你也带走我得啦!”
“这种宫斗剧我岂不是……活不过第一集??”
“喂!你在瞎说什么!”朱少爷已经走近,忍不住开口。
听到声音,小丫头炸了一下,转过她那个大脑门,眼睛里似有泪水,眼眶红红的,跟个兔子似的。
“原来是少爷啊。”
小丫头没有像自己想像中的蹦起来,而是轻飘飘的说了一句话之后就转过头了。
朱令在她身边坐下,小丫头还是没有跳开,“你刚刚嘀嘀咕咕什么呢!还有,我是四少爷!”
小丫头拿手糊了一把脸,“没说啥呢,绝望而已。”
朱令有点想笑,绝望……而已?
“是府中刻薄你了吗?”
小丫头摇头。
“是工作不顺心?”
小丫头又摆头。
“是……你养母为我母亲所害感到难过?”
这次小丫头愣住了,更快速的摇头,双髻上的红绳来回飞动,跟个拨浪鼓一样。
“我养母时常刻薄我,又大骂我,不给我饭吃,我就当欠她的!可她这次自作孽,我救不得她,她活该罢!”小丫头似乎不解气,还扯了一把草丢进荷池里。
“那你有什么绝望的?”
小丫头愣了,抠着脑袋转着眼睛,“很难解释……我……我不是我!”
这次换少爷愣住了。
“你怎么就不是你了?”
小丫头抿抿嘴角,一本正经的盯着朱令,“少爷你别不信……我非此中人!”
朱少爷看着凑近的小丫头,嘴角有些上扬。
“我信啊!”
“?”小丫头歪着脑袋一脸质疑的看着他。
“我祖母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是有个人上山打柴,看到有两个小孩下棋,就停下来看,等到一局终了,他才发现自己斧头都烂了,人世中早已沧海桑田。那你说,他回到家里,他还是此中人吗?”少爷笑着看向她。
“不算了吧……”小丫头犹豫开口。
“那他回去之后,是要选择继续生活,还是选择再去山上碰运气,遇仙童呢?”
小丫头咬了咬嘴角“应该要继续生活的吧,毕竟仙童不是谁都能遇到的,就算回到过去了,那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经历的时间岂不是毫无意义?”
朱令被这个小丫头逗笑了,他点头,“是啊,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吗?”小丫头陷入了沉思。
“你现在就是这个砍柴人,是生活,还是上山,全凭你自己,若是连自己都做不好,此不此中,于你而言,又有什么区别?”
朱少爷站起来,只觉得微风拂面,带着荷叶独有的清香,好不舒服。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世上的人们不顾修身以明德,追逐名利前仆后继犹如这江水一般,携着此生的老死病苦昼夜不停的奔波劳累,纵使有超世之才,坚韧不拔之志,不予行动,徒有才智,不具慧心,悲乎!若能活出另一番天地,倒也不虚此行!”
小丫头看着少爷激动的面庞和飞起来的一截衣角发呆。
“倒是唐突了,这些话,你听听也就罢了。”少爷微微一笑,抚平飞起来的一截衣袍。
“对了,你叫什么?”
小丫头傻愣愣的抬头。
“春禾”
“那春禾,若是你想留下了,你可以去老夫人那里某一份差事,起码你不用穿这条发黄的裙子了”
春禾捏了捏自己的裙摆,倒是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
“散了……”少爷摆摆手,抬脚就走,风吹起他的袖袍。
好不潇洒的少年郎!难怪都说古人恣意盎然,随心随性!
“少爷你叫什么名字!”
他转头,看着这个发髻不仅不对称还一高一低的脑袋,不仅没有一丝惶恐也没有半分不安,“我叫朱令,字朝余。”
说完,少爷跟个白云一样飘走了。
小丫头甩甩脑袋,也飞走了,只留一句话还飘在空中。
怪哉怪哉,小孩不像个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