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阶夜色凉如水。
从刘重照那里出来后，皇帝就一直沉默着。
张美人已三次派人来请，皇帝都没有准备动身的意思。
他就坐在夜色之中，静默不语。
不出他的所料，刘重照在见到他之后就开口替皇后求情，这是他早就预料好的。
可是从刘重照口中说出来的话却字字句句让他感觉到，这不是一个太子在为皇后求情，而是一个儿子在为闹别扭的父母调解。
是的！调解。
普通人家是不是就是这样过的？当父母闹别扭时，儿子也会小心翼翼地来试探父亲。而后找着机会替母亲说上一两句好话？
他好像有很久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
他想起刘重照说的话：“都说子不言母过，可母亲这次做得实在有些过份了。”
“母亲人到中年，性子不免就别扭了，父亲您多体谅些。儿子再劝劝母亲，让母亲也多多体谅父亲。其实一家人过日子，糊里糊涂地过去就好了。”
皇帝不由得想起当初刚与皇后成亲时的情景，那时的皇后还是一个青葱少女。因为善跳舞，身段看起来无比的柔软。
他就是因此才迷恋上了她！而且也为了不让父皇对他这个渐渐长大的太子过于忌惮，便请求母后订了这门亲事。
谁能想到重照出生后第二年，父皇就得急病去了呢……
如果早知道这样，他是绝对不会娶皇后的。
他喜欢的女人，是张美人这样的。
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心态，在给了她皇后位置之后，觉得给她的东西够多了，这才产生了对她的厌烦心理？
皇帝一边想着心事，一边看着青蒙色的夜空。
身边的贴身内侍赵丹低声道：“陛下，修校卫已过来了。”
皇帝微微颌首：“带她过来。”
修罗有些忐忑，不知皇帝把她叫过来是因为什么事情。
皇帝坐在夜色中，周围的宫人内侍雅雀无声，只有几个银质薰香炉里发散出淡淡的驱虫香。
黑暗中的皇帝看起来白天多了些威严感。
虽然这皇帝只是书里的皇帝！可他能掌握自己的生死。修罗不知道自己死了以后会不会真正的死亡，所以自然而然地，对皇帝有了畏惧之感。
“你怕我？”坐在黑夜中的皇帝很敏锐地察觉出修罗的惧意。
“是的，臣怕！”修罗老老实实地回答。
死过一次，才会知道生的可贵。
怕死没什么好丢人的！
“知道畏惧就好！”皇帝点了下头，好像极为满意修罗的回答。而后话锋一转，直接转到了书信上面，“梁沅沅与顾澜澜伪造信件的事情，你是不是事先知情？”
修罗没想到皇帝竟然如此直接，倒是一愣，而后断然否认：“臣不知！”
皇帝沉默了一下，站在皇帝身边的内侍赵丹上前一步：“掌灯！”
有内侍取过来灯笼，放在修罗脸旁。烛光跳动，令修罗的脸在夜色中显得有些狰狞和虚幻，可她眼中的目光却是坚定的，没有半点浮动。
内侍赵丹又从皇帝身边取过一物，放到修罗眼前：“这是你父亲以前的字帖？”
修罗瞄了一眼，见到正是自己伪造好已然做旧的老修字帖，便点了点头：“正是，不假。”
赵丹看了一眼皇帝，不再说话了。
皇帝随意地嗯了一声。
赵丹将‘老修字帖’交还给皇帝，又悄无声息地站在皇帝身边。
噗的一下，不知从何处刮起了一阵风，将内侍手中的灯笼猛地吹熄。灯笼里浮起一缕袅袅的白烟。
整个台阶前，陷入了完全的黑暗。
皇帝高高地坐着，低头看向站着的修罗。
而后，他不知在想着什么，低低地笑了起来：“你父亲的字，很好很不错！”皇帝难得地夸奖了人，“没想到一个衙役，竟然能有如此的书法，倒是可惜了。”
修罗没敢乱说话，只是静静地垂着头。
内侍挑着被风吹熄的灯笼，退入黑夜之中。
修罗袖中紧攥的手慢慢松开，说话也轻松起来：“不敢登大雅之堂。”
“只不过，”皇帝紧接着的一句话，又将修罗的心吊上了半空，“那为何朕派人去衙门里调阅有关你父亲的档案，却并没有发现你父亲的任何笔迹？这却怪了啊，雁过留声，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一丁点笔迹也没留下呢？”
修罗听到皇帝是问这件松了口气，当然不可能留下啊！因为作者根本就没往这方面去写啊。你们去找的话，肯定是一片空白。
“先父原是三班总班头，平时不用签押文字之类的。想来就是因此才没留下文字吧……”修罗似乎陷入了回忆中，“在家中，先父也是不怎么爱说话的。他经常一个人喝酒，喝完就把自己关进屋里，看着亡母的牌位。”
皇帝静默了一下，突然发问：“你恨你的父亲吗？”
“什么？”修罗怔了一下，似乎没有明白。
“我听闻他是为了救张县令而被刺客杀死的，那时你才十二岁。他撇下你们姐妹孑然而去，你不恨他吗？”
“怎么会？”修罗摇了摇头，而后将头略略低垂下去，“他应该是幸福的吧！”
幸福？皇帝有些诧异了。
修罗继续往下说：“他经常坐在亡母的牌位前，一坐便是一整天。能在地下与亡母团聚，对父亲来说，应该是很幸福的事情吧。”
皇帝看着修罗，手指在慢慢收紧。
他发觉自己在颤抖。
仿佛是这夏夜的微风太过寒冷了，令他全身上下都遏制不住地在抖动。
他觉得自己的呼吸也开始稠滞起来，又沉又重，令他无法吐出，又无法吸回。
怎会这样？他怎么可能会因为这样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而感动？甚至有了想要落泪的冲动？
那个感性胆怯，遇事总是想要躲起来的自己早成为皇帝之后被他亲手扼杀了啊！
他用了一层一层的保护色将自己包裹起来，就是不想让人看穿他的内心。
为什么在听到这句平凡不过的话后，那个感性的他会自己跑出来？
“原来如此……”他听到自己用平淡的声音回应修罗的话。
在听到自己的声音之后，他的颤抖停止了。
“你下去吧！”皇帝不想再问修罗什么话了，朝着修罗摆了摆手。
周遭黑黑地，修罗无声地跟着内侍朝后退去。
夜风一阵阵地吹，吹得人身上舒爽凉快。
内侍身上佩着银质的薰香炉，令他们一路过来时，没受任何蚊虫的叮咬。
在回到刘重照的宫中时，修罗低低地说了声谢谢，又不动声色地塞给他一块金锭。
这内侍就眉开眼花了：“校卫不必感谢，这是奴婢该做的。”
回到宫中，修罗与刘重照无声对视。
这时，她才发觉，她的后背全湿透了。
第二天一早，皇帝的赏赐就流水般地涌入了刘重照宫中。
是给修罗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