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夏晗邺走进皎梨殿的时候,看到进进出出都是些宫女太监,太医们在寝殿门前徘徊,脸色难看。
这几天樾帝日日和李才人一起,她算是宫中新宠,大家都知道怠慢不得。
夏晗邺看到这番场景更是心里一紧,顾不上理会那些前来行礼的宫人、太医,径直往内殿走去,撩开素白的帷帘,见自己母亲躺在床上,面无血色,登时心里一紧。
“怎么会这样?”他走上前坐在她的床榻边上,去握她的手,便觉得她手上冰凉,似没有人温度,“明明前几日还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夏晗邺颤抖着手去,眼中蓄满了泪意。
李才人看到夏晗邺来,也是长舒了一口气,淡淡扯开一个笑容说道“你来了。”
夏晗邺此时大脑一片空白,他从前不讨樾帝喜欢,只有这个母亲相依为命,如今却看到母亲重病缠绵榻上,命悬一线,如何抑制得住,眼泪滚滚而下,不住地问道“太医他们怎么说?该吃些什么药?定是从前落下的病根,怎么能说病就病了。”
李才人只淡笑,眼神错开对着围绕在周围的婢女说道“你们先下去,我有事与齐王殿下说。”
“是。”宫女福身将帷帘轻轻放下,便走了出去。
待得身边的人都走净了,李才人才缓缓坐起身来,夏晗邺看着一个明明方才还已经是油尽灯枯的人,此刻竟不知从何处生起了力气,坐了起来。
从前听人说有回光返照一事,只道,人将死之前会有精神好转的时候,更是悲从中来。
却听到李才人说“你别急,我没病。”
“怎。。。怎会没病?”夏晗邺看着自己母亲的脸色,显然是已经病入膏肓的模样。
“我若是没病,你肯这个时候过来看我?”李才人半靠在床榻上,斜着身子,嗔怪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夏晗邺不懂母亲这话是什么意思,看她嘴角还隐隐含着笑,越发懵了。
“我方才在御花园中听宫女们说刘侯爷入狱了,料想你定是要与陛下争得个面红耳赤,这才生出一计,将你叫过来。”李才人这才解释道。
“可。。。”可你这分明就是病重的样子啊。
李才人知道儿子心中所想,解释道“你放心,我曾在一本古书上看到一个秘方,能让人看起来犹如气若游丝的病人,实则不过是外相,内里并没有乱。”
“那是什么古方,可稳妥?”夏晗邺担忧地问道。
“你放心,娘自有分寸。”李才人狡黠地对着夏晗邺一笑,像是一个恶作剧的少女。
“可是就算是这般,太医也来瞧了,这怎么瞒得过太医的眼睛?”夏晗邺不解,若是内里不乱,只待太医一把脉就什么都看得出来。
“你忘了太医院院正曾和娘有过交情?他方才来一瞧便已探出端倪,只是替咱们瞒着罢了。”夏晗邺记得这太医好像和母妃很早就识得了,自己小的时候,母妃不受宠,小孩子常有个头疼脑热,又没有太医帮他们看病,只有这院正对他们处处照拂,若不是他,只怕夏晗邺也活不到今天。
“那其他太医怎么说?”夏晗邺问道。
“院正都这么说了,其他太医还能怎么说?”太医一般以不担责任为主,不好的病也得往好了说,但是今天院正都说不好了,谁还和院正争辩?总归出了问题,责任也是院正担着。
“我问你,你是不是打算把刘侯爷的事一管到底?”闲话都说完了,李才人才正了颜色说道。
“我。。。”夏晗邺方才心里着急几乎将刘与风的事忘了,此刻想起若不是母亲装病将他支开,他早就上了萧林的套。
虽是如此,夏晗邺依旧不打算就此放弃,这时李才问起,他躲躲闪闪却不知如何回答。
“你是我生的儿子,我还能不了解你?这件事我不准你去管。”李才人向来温和,像这般严厉地与夏晗邺说话却是极少,但看儿子现在的模样便知他心之所想,却不愿他去犯险,拿出一副严母的模样。
“可是娘,刘侯爷一向对儿子很好,若是我当真能不管不问,岂不是叫人寒心?”夏晗邺依旧固执“若是这般忘恩负义之人,当真有一天掌控朝政,又如何能做得一位明君?”
“为娘说不准,你是娘生的,娘不准你去做那等冒险的蠢事。咱们这位陛下忧心、多疑,难道大皇子的教训还不够惨痛吗?”李才人板起面孔郑重说道,这对一个孩子来说或许太残酷了,但是于她而言,最重要的是这个孩子还活着。
“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夏晗邺扬起头看她,他知道自己母亲有七窍玲珑的心思,或许她还有其他办法。
可是他还是失望,李才人低声叹了一口气,摇头说道“没有办法。”忽然又想到什么说道“你曾说前忠义候家的独子木公子常与你们联络,或许你能问问他,他是个心里有主意的人,或许他能有办法也不一定。”
夏晗邺心里失望,勾着头瓮声说道“他远在柳州,就算现在写信去,来回也要好几天,只怕到时候。。。到时候。。。”
李才人看着儿子这个模样心中不忍,爱怜地去抚他的头发,柔声说道“刘侯爷或许也并不希望你为他这般做,他已经入狱了,你还把自己搭进去,到那时候就当真是回天无力了。”
“儿子知道,只是有些事情心中明白,做起来却很难。”夏晗邺说道。
“参加陛下。”两人说着话,忽听到婢女行礼的声音,知道是樾帝来了,夏晗邺忙扶着李才人躺下。
“怎么样了?”樾帝一面问道,一面急急忙忙走了进来,拉开帷帘一看,面色大惊“怎么会这样?”
“儿子给父皇请安。”夏晗邺跪地给樾帝行礼。
“臣妾。。。臣妾。。。”李才人只说了两个字便要重重喘几口气,后面的话再说不出来,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却“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樾帝上前扶住她,“好好躺着,太医怎么说?”他问道。
“小事,太医说是从前留下的老毛病,一时间复发,只要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李才人说道。
“这还算是小事?定是这段时间你服侍朕累了,才导致旧疾复发。”这几天来樾帝每每和李才人相谈甚欢,已在心中把她当知音一般看待,此刻看到她病得如此重,不可谓不心痛。
“方才太医已经给臣妾说了,这病虽然看着吓人,但只要慢慢调理总会好的,还伤不到根本。”李才人解释道,这病的确也就只能看着吓吓人“叫陛下为臣妾担心了。”
她从被窝中伸出一只纤细、嫩白的手,放到樾帝掌心,入手柔软、细腻,看着她如此重病却还叫自己不要担忧,樾帝更是心里柔软,一把握过她的手。
“陛下定是朝务繁忙,朝服都没有换就来看臣妾了。”李才人说道。
“也不是繁忙,你生病生得巧,恰遇到刘与风犯案,否则早就过来看你了。”樾帝看着她本如山茶花般娇美的小脸,此刻苍白如纸,仿佛一点风都经不得,越发心疼,愧疚自己没有第一时间赶过来。
夏晗邺听到樾帝此话,也不由得心中担忧,也不知道这案子怎么样子。
又听到李才人故作惊异地问道“刘侯爷?他可是朝中的老臣了,还能犯什么案?”
樾帝听到此言,冷哼一声,“他犯的案还不小呢,朝廷命官都敢杀。”虽然后妃不得参政,但樾帝觉得像李才人这般清心寡欲十几年了,又能有多大野心,说说也不妨,再加上一向与她谈天说地,也只当这是闲聊,随口一说,便说了出来。
李才人似是惋惜地叹气口气“想不到刘侯爷竟能做出这样的事,当真出人意料,陛下可为这事操了不少心吧。”
“朕是九五至尊除了你谁能让朕操心?已经交给萧林去办了,有他在,朕放心。”樾帝见李才人如此模样还在为自己担忧,颇有些宠溺地说道。
果然还是落到了萧林手里,那可还有什么好下场?夏晗邺心里擂鼓一般,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道“父皇,刘侯爷在朝几十年,怎可能做这样的事?父皇当再思量思量。”
没想到到了后宫还摆脱不了夏晗邺的不依不饶,樾帝皱着眉头有些严厉地回首看了他一眼说道“朕这不是在查吗?”
此刻李才人却捂着嘴,轻声“咯咯”笑了起来,引得他们看向她,却见她虚弱地说道“陛下你看,咱们儿子可是爱才呢,舍不得忠臣受一点委屈,也不知这慈悲心善是像谁呢。”
樾帝听到此言,想起夏晗邺好像的确心善,也跟着说道“那定是像你了。”
“可。。。可是。。。”
夏晗邺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李才人打断“邺儿,你方才还跟我说起宫中有急事,还不快回去?”
“儿臣。。。”
“有你父皇在这儿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可别把事情耽搁了,放心回去吧。”李才人说完这句,像是因为虚弱,狠咳了一阵,樾帝帮她拍着背。
夏晗邺见此已经是插不进去话了,告了一声退便走了出去。
当从皇城出来的时候,夏晗邺心中郁堵,也不知该往哪里去,忽然想到此刻刘与风还在顺天府大牢里,若是再晚一回儿只怕就被押进诏狱,到那时,就再不能见了。
一想到此节,夏晗邺马不停蹄往顺天府衙门奔去。
朱沉见到齐王,不敢有怠慢,恭恭敬敬将他引进了大牢。
夏晗邺看到了刘与风,他的头发披散,衣服秽乱,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岁,他靠在墙上,半闭着眼睛,也不知醒着还是睡了,喉中哽咽说不出话来。
这个亦师亦友的老人,本就不再问心朝政,若不是为了他,何苦在花甲的年纪受这等罪?
“殿下你有什么话就快些说,微臣先下去了,有事再叫微臣。”朱沉行了礼,便退了出去。
“侯爷,侯爷。”夏晗邺待朱沉走了出去,几步奔到刘与风身前,蹲下身去看他,泪悬在眼中没有落下去。
刘与风迷迷糊糊睁开眼,一看到夏晗邺,先是一惊,接着便是盛怒,一把推到他的肩上,怒道“你怎么能来这个地方?快走。”他倒是没有吃太大苦头,只是昨夜劳累,牢里环境又不好,加上上了年纪所有有些疲惫。
夏晗邺被他这么一推,坐在了地上,伸袖囫囵抹过眼上的泪说道“我是特地来看你的,侯爷,你受苦了,我一定要想办法救你出去。”
“你救什么救?你最好装作与这件事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刘与风面色沉重,说的话与李才人如出一辙。
“你现在就走,以后咱们就不相识了。”刘与风手挥了挥下了逐客令。
“侯爷,若不是为了我,你几时受过这样的苦?”夏晗邺却一点没有走的意思,反倒是心里感动。
“我几时为了你?我是为了天下苍生,我要的是杀了萧林那个狗贼。”
刘与风站起身来,以足顿地更加气恼地说道“你还不快走?难道要我的所有心血都白费了不成?若是如此,我就是到了九泉也不安心。”
夏晗邺见他如此绝情,也知道他心中所想,本是要走,却又如何也舍不得。
“走啊。”刘与风一声怒吼,原本病态的脸上涨得通红。
夏晗邺知道在这里留着只会让他更生气,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向外走去。
“你记住,你是齐王,和我半点关系都没有,以后,咱们就是两个不相识的人。”见夏晗邺走到牢门口,刘与风又说道。
夏晗邺咬了咬牙,只得重重点头。
忽然听到前面一阵脚步声,萧林从牢房尽头走了过来,身后跟了十多个锦衣卫,夏晗邺知道,他是来提人的。
萧林看到夏晗邺,脸上现出一丝惊喜“齐王殿下,难得在此处遇到你。”他没有行礼,负手站在夏晗邺身前,周身气场却还比夏晗邺大了许多。
“萧林。”夏晗邺恨着眼看着萧林,咬着牙叫他的名字。
“也不知齐王殿下在此可为何事?”萧林走了进来,环视这一圈这逼仄、阴暗的牢房。
“我来送送刘侯爷,怎么?难道不行吗?”夏晗邺说道。
萧林轻笑,说道“自然是可以的,不过殿下怕送好了吧,我们可要拿了人。”说完,打了一个手势,他身后的人便拿了枷锁、镣铐,将刘与风拷了起来。
夏晗邺想要去救,但这十几个锦衣卫都是奉命行事,如何能救?只能站在一旁,看着刘与风戴着这十几斤的枷锁,将背都压弯了些。
“殿下可还有什么话要说?进了诏狱,说不定下次再见便是刑场了。”锦衣卫押着刘与风往外走,萧林适时加了一句话。
“你。。。”夏晗邺一时气结,不知要说什么。
“提督大人,咱们该走了吧,莫要误了陛下的圣旨。”刘与风忽然提起朗声说道,大步率先走了出去。
夏晗邺看着那背影,虽然有了些老态,但依旧龙行虎步,心里一酸。
萧林跟在刘与风身后走出去,路过夏晗邺身边的时候,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殿下,这种任人宰割的滋味不好受吧?”
心中一团怒火“轰”的一声被炸开,在心中郁结徘徊,不得宣泄,夏晗邺将拳捏得很紧。
抬头看去,正对上刘与风回过头看向自己,那目光深沉,别有深意,四目相对,夏晗邺的手指又展开,或许那对视的十多秒,是夏晗邺这一生中过得最漫长的十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