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雪瑶出门都是左拥右簇,身边数十个宫女太监服侍。
这一次陪在她身边的不过两个贴身的宫女,从皇城的小门出去,樾帝对她还算是不错,派萧林一路护送到槛外寺,确保她的安危。
“娘娘,这边请。”萧林一路妥帖走在身后引路,走得不远不近,一切恰到好处。
窄小的门外,一顶青灰色马车倚在一颗大柳树旁,车夫坐在马上打着瞌睡,当真是简朴至极。
三年前,雪瑶入宫的时候,是在灼灼目光下,乘的是那顶只有樾帝之尊才能有的青华宝盖,四驾齐趋的凤銮宝车。
萧林没有说话,身侧的侍女没有说话,车夫睁开惺忪的眼等着她上车,所有人都失去了该有的尊敬。三年过去了,一切浮华落尽,她只有一身尘埃和这极致的寂静。
春日灼人的日光将雪瑶的眼照得有些刺痛,一片花瓣悄无身息地落在她的脚边。雪瑶抬头望去,前方人生沸腾,融融春景,柳树抽了新芽,芍药开始绚烂,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雪瑶凄苦一笑,踏出了宫门,她知道这一去一回,樾宫就将换了一副天地。
“娘娘。”一个声音忽然在耳边想起,失魂落魄的雪瑶一惊,定睛看去,竟是那个曾经自己献给樾帝的马道长。
马道长四十来岁的模样,身体微微发福,一身黄色的道袍有些褪色和陈旧,整个人看起来几分邋遢,可就是这个人,将纵横后宫三年的玉贵妃轻松拉下了马。
“你还敢来?”雪瑶目光不再哀伤,取而代之的是火一般的怒。
“臣来送娘娘一程,以谢娘娘当日知遇之恩。”马道长像感受不到雪瑶的怒气,微躬着身体,笑着说道,神态已不再似初见雪瑶时那般卑躬屈膝。
“你这恩真是报得好啊。”雪瑶一声讥讽,“说吧,你背后是谁。”现在再回过头去想,好像不是雪瑶找到了马道长,更像是马道长借她的手到了樾帝身边。他一定有什么目的,背后有什么人指使。
“无人指使。”马道长回答得很简短“娘娘是不是忘了,当初可是娘娘找了老道许多次,许诺了不少好处,老道才得以进宫。”
说的话句句都是往雪瑶心口上戳,自以为神机妙算的玉贵妃,这次可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这一句话算是刺中了她的骄傲与自尊。
“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什么一定要害我?”
“娘娘,多行不义必自毙,不是我要害你,是上天容不下你。”马道长抬起头来,原本平平无奇的脸,此刻迸发出一股慑人的凶光,眼中杀气毕现,从前的圆滑与隐忍与眼前这个锋利的男人判若两人。
雪瑶本与他站得很近,忽被他他眼中的狠厉震身形微微后退了一步。
“哼,现在还得意得太早了,你最好在本宫回来之前收了东西滚蛋,否则我定叫你生不如死。”她还有机会,一年,只要捱过了这一年,一切又可以重新来过。
“臣自然是希望娘娘能早点回来,但是娘娘不要忘了,你是不是不详是谁说了算。更何况,一年,娘娘最好求菩萨保佑这一年没有比你更年轻漂亮的出现,否则,以色待人者,终究会被色取代。”马道长说得很平静,像老友叙旧,只是眼中光芒不减,像千万把利刀,直指在雪瑶心中最担忧,最薄弱的地方。
“你。。。”雪瑶银牙紧咬,暗黑的光在手中蕴结,莹白的掌,葱根一样的手指,忽然抬起手来,便往马道长面门切去。
马道长看到那带着黑色毒气的手掌离自己近了,眼中并无惧色,他不会功夫,也躲不开,就看着这掌落在自己眼前,平静而淡然。
“娘娘。”一只手擒住了雪瑶的胳膊,雪瑶功夫不弱,却被这只手桎梏得不能动弹分毫。
雪瑶回过头看去,一直在身后没有说话的萧林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深邃、幽深,如小山般高耸的眉头“娘娘,时候不早了,该上路了。”他将语调放得很慢,像是在刻意提醒着雪瑶什么。
“莫要误了事。”末了,他还加了一句,表面上是在说不要误了去槛外寺的时候,雪瑶知道,他指的不止这些。
萧林见雪瑶眼中怒火渐消,缓缓松了拉着她的手,雪瑶将要落在马道长身上的手也仿佛失去力气一般,轻轻放下。
她看着眼前的马道长,他依旧站在那里,没有大难在前的担忧也没有劫后余生的欣喜,他好像就站在那里,一切都与他没有关系。
雪瑶的视线在他的身上流连了片刻,终究一句话没说,摆了摆衣袖,往前面的马车走去。
萧林跟在雪瑶身后,走出几步才回过头去看已经落在远处的马道长,鸠鹰一样的目光,带着森冷的寒意,这一眼,好像就能将人的胆看破。
马道长没被雪瑶的夺魂掌吓到,却被这毒过所有毒药的眼神远远一看,心头一震,陡然生出几分冷,这个男人真的可怕。
车轮滚滚向前,雪瑶撩开车帘看着缓缓向前的景象,槛外寺是在城外几十里的清峰山上,此去还有好一段的距离。
萧林就走在马车旁边,不疾不徐的模样,一直和马车保持着同样的速度,此时已经离了皇城好一段路了,出了城,周围的人烟少了,也没了眼线,雪瑶终于可以和他说说话了。
“你为什么要阻止我?”这是雪瑶的第一句话,要知道,以萧林的身份,在刚才那个时候做出这样的举动是很逾矩的。
萧林头也不抬,依旧看着前方与马车并行“你当真要杀了他?后果是什么,想过没有?”
“想过,不过是皇帝生几天气罢了,但是除了他就不会有人在皇帝身边给咱们使绊子,就算是皇帝生气,没了那个妖人,说不定过几天又想起了我呢?”
雪瑶看着身侧那张俊秀的脸,深色蟒服,銮带长刀,黑发如墨,长身如玉树临立。没有人能看出他曾经是流落街头的小乞丐,也不像太监,若是给他一件锦衣长袍,他更像是举世无双的豪门世家公子。
“要杀他的方法有千百种,何需如此,你不过就是意气用事,何必找这许多借口。现在马道长正是得宠的时候,你若是杀了他是彻彻底底地惹了圣怒,皇帝是亲儿子都可以杀的人,他若是狠了心哪里还能指望着他再想起来?到时候就真只能在尼姑庵里过一辈子了。”
雪瑶翻了翻白眼,这个人真的是,什么都骗不了他。
“我去了槛外寺,你会时时来看我吗?”反正旅途无聊,不如聊些闲话,雪瑶将脑袋伸出窗外,问萧林。
萧林忽然抬起了头,他的眼神从来都是冷的,只有看着雪瑶才有片刻的暖意。此时的雪瑶将头伸出窗外,头发垂在一侧,风轻轻摆动,肌肤雪白,能看见颈项细微的血管,她浅浅地笑,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好像不是刚经历了磨难,好像不是涉身在水火不能自己。更像是小孩,更像是无忧无虑。
阳光落在眼里,将那些阴暗、丑恶全都驱逐,将冰雪融化,对于萧林而言,雪瑶就是阳光。
“当然,槛外寺耳目少,见你会更加方便些。”
雪瑶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她进宫后一直都带着笑,那些旖旎、妩媚的笑,像是面具。只有萧林清楚,眼前这个笑才是真实的,像那一年在街头,穿得破破烂烂的小女孩,赖在他的身边,笑得无所忌惮。
槛外寺,顾名思义,取红尘槛外的意思。
这是一个不大的尼姑庵,也不是皇庙,很多年前,太皇太后还未入宫的时候,偶然从这里路过,和当年庙中的老住持相谈甚欢。从此便时不时的给点香油钱,庙中每逢有什么钱粮不济的时候,便会派人去向太皇太后讨点。
虽然老太后已经去世很多年了,但是当今陛下大家碍着死者的情面,也会救济一些。
如此,到了今天,槛外寺虽然名声不大,但是比之当初的破烂小庙已经好了不少。
雪瑶选在这里知道皇家寺庙不能去,因为陛下年年会去上香,这里虽然小但是清净,且离皇城远,不会有什么她不想看到的人时不时想来看看她。
这一代的住持不算年老,不过中年的模样,穿着灰色的长袍,持一柄拂尘,见雪瑶几人进了寺庙,道一声“阿弥陀佛”。
既进了人家的地方,得随人家的礼,萧林与雪瑶也跟着回礼。
“娘娘的事情宫里已经派人来传过话了,已经为娘娘收拾好了两间禅房,一间供娘娘住,一间供这两位姑娘住。”住持拂尘指着雪瑶身后的两个婢女说道。
这位住持一点虚套也没有,不因雪瑶是宫里来的而攀附,甚至连自己的法号都没有介绍,显然是看不上雪瑶。
雪瑶也不在意,微微点头道“有劳住持了。”
“娘娘请随我来吧。”住持一句多的话也没有,转身便将一行人往后院带。
身后两个婢女好像因为这傲慢的对待有些不满,互相换了一个眼色,微撇了撇嘴角。
萧林送了雪瑶便回去了,她简单在这寺庙看了一下,的确不大,与寻常富庶人家的房屋一般大小,总共也不过十来个小尼姑,若不是当初被太皇太后帮助,这样的小寺庙只怕是过得很惨吧。
不过这里的风景还是不错的,大山将寺环抱,后山也算是曲迳幽深,一道山泉水从山后飞奔而下,像呼啸奔腾的银色巨龙。山上青松苍劲,只有寺里栽的桃树,恰逢开花的季节,如云霞般,远远看去,红翠相映,十分惹眼。晨钟暮鼓,在这寂静的山中能荡出很远,配着庙里缭缭的炊烟,另是一番风味。
当初太皇太后看中这个地方,却又不肯给它重建,便就是源于此吧。
雪瑶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只过了两天,两天里,残灯古佛、清粥小菜也过得还算习惯。
可是这样清净的日子只过了两天,两天后便有人找到了这里。
那天早上,山上浓厚的雾还没有散去,雪瑶懒懒地起床梳妆,却听到有人在敲她的窗。
雪瑶开窗去看,一个寺里的小孩,正站在清晨还有点漉湿的地面上,七八岁的模样,看着她傻傻地笑着。
“你这小孩,有什么事不走正门,敲别人的窗作甚?”雪瑶半趴在窗框上,笑着与小尼姑说道。
“你这花真好看,能送给我吗?”小尼姑指着雪瑶窗下那朵杜兰花说道。
窗上,一朵杜兰开得十分灿烂,浅绿中带着粉白的颜色,沾上露水,在晨风中颤颤巍巍,盛大又娇嫩。
在毒澜宗生活了这么多年,雪瑶自然懂这是什么东西,她奔了出去,推开门在小尼姑不解的眼神中向后山跑去。
后山,翠绿的松树林中,一个绿色清丽的身影好像与这苍林融为一体,那个身影转过身来,与雪瑶的妩媚不同,那是张纯净的脸,细小的瓜子脸,浅浅的小梨涡,圆眼干净得像是初生的婴儿。
很多人见过她杀人的模样,毒辣、干脆毫不拖泥带水,纵使这样看到这张脸的人依旧被这一身的净与白迷惑。明明像瑶台的仙子,不食五谷,不沾阳春,实在能让人相信她与恶名昭著的毒澜宗有什么关系。
“师姐。”女子回头看着雪瑶唤道,此刻雪瑶的头发未束,半垂在身前,穿了一件宽大的灰色长袍,裹住一身玲珑曲线,眼角眉梢虽然还有曾经睥睨天下的美貌,却也黯淡了三分“你怎么会成了这样?”她惊讶地问。
“我。。。”雪瑶看了看自己周身的模样,好像的确与眼前师妹的样子差了许多,“很多事情,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她无奈地说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她问。
“我去京城找你,但是进不去皇城,前段时间我看到萧林了,他说你在这里,我便找了过来。你这是怎么了?当初师傅看重你,有意让你成为玄女,你偏要跑到这个地方来,朝廷有什么好的,天天伺候那个。。。”
“百灵”雪瑶打断了师妹的话,曾经师门内,她与白灵是相交最好的,也是众多师姐妹们最为出众的两人,师傅曾想过让雪瑶做玄女,却被雪瑶拒绝了,后来师傅死了,百灵成为了毒澜宗新一代的玄女。
但百灵一直觉得雪瑶更适合那个位置,每次见面总是要絮絮叨叨说上几句,但是今天,雪瑶没有心情听她说着这些。
“你怎么来了?我当初委托你去暗杀木青城,事情办得怎么样了?”雪瑶问道,当初木青城逃跑,萧林不便出手,是她委托这个师妹帮她去做的。
“他功夫实在太高了,我也拿他没有办法。”百灵被问中,颇为不好意思地答道。
关于这个回答,雪瑶不感到意外,木青城有几分实力,越是知道得多,越是让人心惊,雪瑶知道百灵的底细,只怕是她加上百灵再加上萧林也不是木青城的对手。
“那你此次找我有什么事吗?”雪瑶很清楚自己这个师妹,毒澜宗大大小小的事缠着她,此次来找她,一定有什么大事。
“师姐,我这次见到了一个人?”百灵郑重其事地答道。
“什么人?”
“有仓蓝的人。”
仓蓝?漫不经心的脸上席卷过一阵震动,回忆呼啸而来,记忆的门被人推开,岁月的尘埃弥漫,遮盖了雪瑶的眼。多少年了,从她进毒澜宗,就开始寻找仓蓝的下落,到进宫,她都没有放弃过,可是那件东西就像是根本不存在一般,派出去的人都得不到消息,如今有人告诉她,仓蓝被找到了,她几乎不敢相信。
“你确定是她吗?”雪瑶强自定了心神问道,却终究止不住自己颤抖的手。
“起初我是不相信的,但是看到了她的眉眼后,我就相信一定是她。”
雪瑶身体往后退了几步,靠在一颗巨大的松树上,声音有些震颤“她有没有告诉你,仓蓝是从哪里来的?”
“她说仓蓝一直都是她的,好像有什么师傅,当时人太多了,没来得及问清楚。”百灵答道。
是她,一定是她,雪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笃定,但是冥冥中就好像有一个声音告诉自己,那个人就是自己一直在寻找的人“你为什么不把她带来?”雪瑶问。
“她不愿意跟我走,她和木青城在一起,我带不走她。”
“她怎么会和木青城走在一起?”
“我也不清楚,我们的人跟了她好多天,好像后来她和木青城走散了,现在她身边还是高手如云,我们的人不好下手。”
“百灵。”雪瑶拉过师妹的手,掌心都是濡湿的汗“你要帮我,一定要帮我,算师姐求你,无论用什么方法,你一定要帮我,师姐求你了。”她断断续续地说着重复的话,语无伦次,慌张的模样像花瓣零落,让百灵看着有些心疼。
“师姐,你放心吧,我一定会用尽我的全力的。”百灵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