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正钦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他只知道樾帝准了,第二天他接言一谦回家,简单地收拾了细软、衣物,第三天就起身回老家了。
离开京城时,他还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富丽的皇城。四十年前,他考中进士走进了这里,成为了庶吉士,十五年前他成为了首辅,成为了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人物,而今天一切又回到原点,在他身边的只有这几个小小的包袱和已经年迈的妻子以及不成器的儿子。
黑云压城,卷动着阴暗的涌动,掠过言正钦苍老的眼眸,像古井一般深幽,佝偻的身体,渺小又恒远。
别了京城,想当初,势倾朝,谁人不敬?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
“走吧。”他转身拉过妻儿,孤独地向前走去。
可是这条归乡之路言正钦只有了两天,两天后一条快马,很快就追上了他,他再一次回到了京城。
这一次等待他的不再是高官厚禄了,而是最后的判决。
言一谦和言正钦被带上了朝堂,等待他的有皇帝,有刑部尚书,有锦衣卫提督、司礼监掌印太监萧林,当然这些言一谦都不认识,他只认识跪在最中间那个瘦弱的身影。
“沁心,你怎么在这里?”他还曾想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如今她就在自己面前,却是另一副做梦也想不到的情景。
沁心转身指着他,满脸的泪痕“陛下,是他,就是这个人,是他强暴了民女。”她依旧那么美丽,绛唇如樱、粉腮玉肩,只是今天,瑶台仙子落入凡尘,带着滚滚的脏污兜头泼向言一谦。
一切发生得意想不到“沁心,你在说什么啊?我何时,何时。。。你了?”
对于这一切,言正钦看在眼里,一字不发,萧林不会放过他,哪怕他已经告老还乡,毫无还手之力,但是萧林依旧不会给他丝毫生存的机会,他还曾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将一切都交了出去,只要对萧林没有威胁了,他就不会赶尽杀绝。
“反了,反了。”樾帝气得拍着龙椅的扶手,未等言一谦辩解,便信了沁心的话。没有女子肯拿自己的名节开玩笑,而这种事,像言一谦这样的浪荡子是能做得出的。
“跪下。”刑部尚书范闫一声呵斥,言正钦与言一谦都跪了下来。“陛下,该女子在顺天府前鸣冤,说言首辅家公子曾轻薄于她,她不从,言公子便用强逼她就范。由于兹事体大,顺天府尹将此事上报给微臣,但牵扯言首辅家事,微臣不敢擅作主张,还请陛下圣夺。”刑部尚书拱手对樾帝说道,字字清晰。
“我没有。”言一谦大声反驳,他转过头去看沁心,为什么?她还是那个她,却又像从来不认识一般“沁心,你在说什么啊?我几时轻薄你了?”
“言公子好大的忘性啊,一个月前你到彩云斋来喝酒、寻欢,当日恰逢传簪的游戏,簪子传到你的手中,原本不过是说听我弹琴,后面你就动起手来。我曾誓死抵抗,你说你爹是当朝首辅,手可通天,就是皇上见了也要退让三分,让我最好乖乖听话,不然就砸了彩云斋,你做的这些如今黄口白牙就想都抵了吗?”
“我。。。我没有啊。”她眼如秋水,亦嗔亦痴,她的一颦一笑还是那么熟悉,她前几天还躺在自己的怀里诉说着世上最好听的情话,如今却变成了最恶毒的毒药,这不是沁心,不是的。“你是不是被什么人威胁了?”到了这时,言一谦还是忍不住替沁心找理由开脱。
可是沁心根本就懒得搭理他,她又转过头面向樾帝,连哭带说道“陛下,民女虽是烟花之地的女子,但是一向是卖艺不卖身的,只可惜言首辅实在权势太大,民女投告无门,直到今日才能为自己申冤,陛下若不能为民女做主,民女愿一头撞死在这里。”
沁心的名气是早就是传遍京城的,她卖艺不卖身也是众所周知的,朝堂上除言首辅这类从来循规蹈矩的人之外,只要沾点酒色的都听说过她的名号。所以她说的话,不会有人不相信。
“陛下,沁心姑娘才名远播,仰慕她的人成百上千,但都十分敬重她的才气,言公子如此作践佳人,实在为人不耻。”一个看不下去的五品小官也敢在此时踩言一谦一脚。
“是啊,是啊。”朝晖殿内,微词四起。
对于这些,樾帝没有理会,他看着言正钦“你怎么说?”他问。他始终是相信夏正钦的,他除了对朝堂有功,于樾帝本人,也很有些私人情谊在的。
言正钦面不改色,他斜眼看了一眼沁心,兀自目视樾帝,坦然若素,“一个女子,竟然只身入宫,面对陛下,不惊不惧,口若悬河、侃侃而谈,不简单啊。”他只说了这一句话,言下之意很明显,若背后没有人,一个普通的女子是做不到这些的。
“夏首辅是说民女诬告吗?”沁心反问。
夏正钦没有说话,他昂着头颅,目视前方。
“陛下,我有证人,当时彩云斋的妈妈和姑娘、门房们都看见了。”沁心像是为证清白,求将彩云斋的妈妈和其他姑娘们叫出来作证。
“他们,他们不算,他们都是彩云斋的人,自然早就串好了词,当日兵部尚书何大人之弟何欢还有大理寺卿胡大人次子胡平与我在一起喝酒,他们可以为我作证。”言一谦忽然想起,还有他们,对啊,只要他们说出实情,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宣何欢和胡平。”樾帝淡淡吩咐。
“宣兵部尚书之弟何欢、大理寺卿次子胡平,入朝面圣。”殿外宦官声音尖细,穿透力极强。
时间过得很快,对于言一谦却十分漫长,当何欢和胡平进了朝晖殿,他猛地回过头,向他们投去求助的神情。他没有察觉二人轻微地躲避“你们来了,快,帮我说说。”言一谦以膝为足,向他们跪走而去。
“参加陛下。”可是他们像是没有看到一般,只向樾帝跪下、行礼。
“免礼。”樾帝不耐烦地说道“你们把事情都说说吧。”
胡平和何欢眺目打量了一下四周,好像是此刻才搞明白状况,言一谦却等不及了“对啊,快,你们都说说吧,一个月前那天我们一起去彩云斋见到了沁心,之后呢?我有没有轻薄沁心?”
两人面面相觑,好像很为难的样子看着言一谦“后来,你单独去了沁心姑娘的房间,之后的事情我们不知道了啊。”胡平的话如同一盆冰雪,将言一谦整个沸腾的心都冷却了下去。
“你们再想想,我怎么会轻薄他,我仰慕她还来不及呢。”言一谦还是不死心,他看向何欢,旁人不了解他,至少何欢是和他相知多年的朋友,总该帮他说几句话吧。
“可是你当晚的确说,无论如何要把她弄到手啊。”可何欢却是百转千结,终说出这样一句话。
“对啊,我也想起来了,你说凭她是谁,难道不怕你父亲的名号吗?”胡平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了一样说道。
“你们是不是记错了,我几时说过这样的话,我。。。”
“言一谦,你还有什么话说?”言一谦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樾帝打断,“这就是你教的好儿子,前几天你还为他求情,亏朕还感念你护子心切,却是这么个东西,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樾帝没有再说言一谦什么,而是指向了言正钦。
言正钦目色不改,如苍松般坚毅“臣,无话可说。”对方将所有都设计好了,层层叠叠,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任凭他使尽全力也挣脱不过,他还有什么可说?还能说什么?
“即刻,将言一谦抓入刑部大牢查办,顺便连夏正钦一起查查。”樾帝留下最后一句话便走了。他已经烦透了夏正钦了,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加起来,眼前的这个首辅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人了。
言一谦颓然地坐在地上,他已经百口莫辩,几天之内,从入狱到父亲卸职,红颜反目、兄弟诬告,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再回过神时,他已经一无所有。
“父亲,对不起。”父亲已经年迈,此刻却还要受自己拖累,他除了一句对不起,什么也做不了。
“没关系,是有人要害我们,不怪你。”言正钦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抬起头,他看着那个站在龙椅旁边的身影,像一条毒蛇,收起自己猩红的长信,静静地等待,待时机成熟,如闪电般一招致命。
自始自终他一字不发,甚至连言一谦暗杀他的时候他没有说一句话,一切都好像与他没关系,他好像一直都是个旁观者,可就是这样,他兵不血刃地解决了自己却是片叶不沾身。萧林,这一场战役,我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当言正钦进入诏狱时,他看到了那个人,托他关照,那个人到现在还未能处决。可是言正钦自己都进来了,他又能挣扎几天呢?
王进抬起头来,他已经没有了初入狱时的愤怒,相反,他很平静,曾经激愤的眼神现在只剩下绝望的灰白,和吞噬一切的黑。此刻他的腿已经被全部打折,整个身体像一滩烂肉一般摊在地上,他看着言正钦,轻轻地笑着说“老师,你也来了?”
言正钦也笑了,这是个奇怪的事情,他之前还在为这一切担忧,但当走进这里的那一刻开始,他释怀了“好久不见。”他同样笑着对王进说。
“你后悔吗?”王进问。
后悔吗,他不后悔“忠义一身,纵身死诏狱,但难言不死得其所,何憾于人,何怨于天?士也,临大节而不可夺。持此一念终可对其得起天下万世矣,刀砍东风,于我何有哉。”
柳州,雪像疯了一般,下了十多天也不听,屋内的炭火燃得很旺,木青城就坐在这炭火边上,一边看着信,一边时不时拿一根杆子,透过细密的铁网,拨一下炭火。
门被人推开,风雪霎时间涌了进来,俞二和锋征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少爷”“木公子”二人同时开口说话“言首辅入狱了。”
木青城抬头,眼中无波无澜,“坐吧。”他让开身子,示意他们二人坐在身边,把手中的信递给他们,示意他们看。
俞二他们很焦躁,尤其是峰征,哪里有心思看信,但木青城如此说,他也不好太过心急,只能耐着性子将信看完。
他们看得很快,却依旧留意到信末端的留款——威北侯刘与风。
其实刘与风的动作不可谓不快,当木青城与他取得联系,他借着在朝中积累的人脉,一段时间奔走下来,渐渐也有了些成果。
“怎么会这样?”俞二先说了话,他看着木青城“连言首辅也。。。现在,朝中再无能克制他们的人了啊。”
“木公子,咱们怎么办?言首辅不能有事啊。”峰征在那天他带军投靠木青城时起,木青城便代替了夏晗诩的位置,成为了他立誓要一生追随的主将。可是半年来,他们一事无成,一仗未打,甚至事情还朝着越来越坏的地方发展,王进和言正钦相继入狱,再也没有人等阻挡玉贵妃和萧林了。
“少爷,你觉得皇上会处死夏首辅吗?”俞二此刻比峰征要清醒一些,他能意识到皇上还未说处决结果,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我也不知道。”是啊,木青城也不知道,这全在樾帝的一念之间“至少,现在看来情况不好。”他又补了一句话,诏狱是萧林的地方,按照他的性子,斩草岂能留根,没罪也能找出一大堆罪名来。
“言首辅不能死。”锋征站起身来,他受够了,受够了窝在这样一个地方什么都不能做,哪怕是出去打一场,杀几个人也好,战士的血液让他憋屈得近乎疯狂。
“他为什么不能死?大皇子皇上都能一道圣旨赐死,何况言正钦?”木青城几乎冷血的理智,说着那些过去,像是说着平常家事,原来他是这样想的,峰征看着那个清朗的侧脸,只觉得心寒。
“言首辅,是个好人,我要去救他。”他只说下这样一句话就要往外走,他们不救就自己救。
“回来。”木青城站起身来,语气听不出喜悲,但带着震慑的威仪,让人不由自主地听从他的话。“你要去哪儿?京城?带上你手上这几个兵去送死?萧林正等着你呢,这样,皇上只会联想到你和言首辅是一伙的,谋反的罪名被坐实了,不想杀也得杀了。”
锋征愣住了,他的确没有想到这些,可一口堵在胸口,走也不是,回也不是,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别扭地站在原地。
“做决定时能不能动动脑子,你要送死没人拦着,别连累了那么多的将士和夏首辅。”木青城骂道,其实他不生气,相反他挺欣赏锋征身上的这份义气,正是这份义气,他拒绝了朝廷召回的圣旨,正是这份义气,在大皇子死后他依旧说自己是金甲营的一员,永不后悔,也正是这份义气,让木青城决定无论如何都要保护他。
“可是我们该怎么啊?口口声声说图大业,可好官都要死光了,奸贼还在兴风作浪。”锋征说出这话时竟带着哽咽,铁血铮铮的汉子,刀架脖子都未曾怕过,此刻却为一个不曾相识的人哭,只因为那个人,是百姓拥戴的好官。
“你先不要着急,马上就是年关了,就算是要处决也得等到年后,就是已经判了斩立决的王将军也能吃上顿年夜饭,何况言首辅?咱们还有时间。”木青城也软言说道。
“那我们是不是。。。”峰征转身,眼中还有抑制的泪意,带着希望地看着木青城。
“不是,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年后,再看有没有转机吧。”虽然不想这么说,可木青城也不想给峰征任何一点希望,他怕言首辅终没有躲过暗算,让峰征再一次失望。
“木公子。”王府的小厮在门外轻轻叩门,试探性地往里面喊了一声。
“什么事?”木青城大惊,这小厮也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方才光顾着想言正钦的事了,竟然没有察觉到他的气息。
“王爷有事请您相商。”门外小厮客气地说道。
“好,我马上就去。”
说起辽王来,对木青城着实不错,拨了梅园让木青城随意住下,几乎不曾打扰,对于木青城和他带去的人只管吃管住也从不过问,甚至知道木青城父母的事后,还特意为他们在梅园内建造了一个祠堂,虽然不大也很简朴,但足以看得出他对木青城的看重。
唯有那晚的夜宴,辽王曾询问玉贵妃如若再来该如何应对,木青城告诉他,玉贵妃不会来,结局自是如木青城所料。自此之后,辽王便更是信任他,也不再担心京城中的动向。
这一次辽王约木青城见面的地点是在自己内室,辽王虽表面与木青城好,但也没深交到这一步,约在寝殿议事也是头一次,木青城也猜不出,这一次,他所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