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有个一人高的梳妆镜,是张远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因为太大的原因所以摆在客厅里,那位置刚好通过小圆桌照在贺青姝的身上,镜子里的人一头披肩长发被扎了起来,脸色暗黄发黑,脸上大大小小的斑点,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大大的眼睛无神,还有那浓重的眼袋,甚至不用抚摸她也能感受到自己眼角那细小的皱纹。
露在空气里的双手,因为冻伤,十指肿胀,周围还有些水泡,有的地方太痒被她弄破了皮,有些渗人,手心里全是厚厚的茧,贺青姝透过镜子仿佛在看另外一个人,这个人才25岁,别人这个时候可能大学刚毕业,怀揣着对未来世界的希望,而她已是千疮百孔。
“你喝多了…”从心理世界回过神来的她将摔在地上的碎碗片用手捡起来,有一块细小的碎片扎在她的手心里,挑了几次也没有挑出来,索性不再管它。
张远见她还是这个不温不火的样子,暴跳如雷将她柃小鸡一样摔在沙发上,酒瓶子满地是,此刻在他看来就是最好的东西抄了一个就要往贺青姝的头上扎去,幸好她跑得快那酒瓶子砸在墙壁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大门被狠狠砸开,来人是张远的酒肉朋友李明,他见屋里一团乱,贺青姝卡白着脸站在一边,便明白这两口子又打架了。
“张远,你他妈的又抽什么疯,喝酒去…”李明是张远在牌桌子认识的,30岁的无业游民,整天带着张远吃喝赌博,还是一个光棍,30岁了没有结婚,偶尔出去开开荤,第一次见贺青姝的时候惊为天人,所以常来她家。
贺青姝对这人没有好感,还觉得恶心,她不会忘记李明趁张远不注意的时候对她动手动脚的,以前要不是有隔壁李婆婆帮忙,让她吃了不少亏。
“贺青姝你不要忘了,是我从死人堆里把你捡来的,你要是敢跑,我就杀了你,杀了你儿子。”张远见有外人在不好动手,气不过一脚揣在她的小腿上,然后骂骂咧咧地一啪把门撞得噼里啪啦响,跟着李明下了楼。
她听见楼底传来辱骂的声音,那声音不堪入耳,还有那李明龌龊的笑声,顿时觉得一阵恶心,跑到卫生间吐了出来,中午没有吃什么东西,除了吐清水就只有干呕。
吐完她直接趴在卫生间里,冰凉的触感抵不过心里的寒冷,狭小的卫生间里浴室跟马桶连在一起,浓重的酒味扑面而来,生活的压抑让她再次产生了自杀的想法。她看着左手腕处那明显的刀口子疤痕,有片刻的失神。
“妈妈,你是打算不要颜颜了吗?”青颜瘦瘦小小的站在卫生间的门外看着她,眼里泪水打着转也不流下来,手里还拿着上次贺青姝在超市里买的治疗跌打损伤的膏药,她看着眼前青颜的表情想到了第一次她自杀时的情景。
那日,张远将家里值钱的东西全部拿去抵债,医院下发几次催款单,颜颜因为没有钱住院医院不收,那时候的颜颜才3岁,头发被剃得光光的,脑门上扎着留置针,想到未来永无止境的路,没有方向的未来,她将刀搁在自己的手上,青颜就这样看着她哭了出来:“妈妈你不要我了吗?你是觉得颜颜吃得太多,所以不要我了吗?我可以吃少点的,不吃也可以。”
她不知道一个三岁的孩子怎么会说那么长的一句话,她能看见的只有儿子那难过的表情,还有那求双帮她捂着伤口的小手,那个时候她就开始想,如果她真的死了,儿子怎么办,他还那么小,什么也不懂,他该怎么办啊…
青颜见妈妈不说话,就抱着她说:“没关系妈妈,你不要就不要吧,你觉得难受,我也难受,我们一起死了好…”
贺青姝大惊,她不知道自己一时的错误会给儿子带来这么大的伤害,她一直以为他小,他不懂事,可是青颜比常人成熟,他不会哭,自从三年前以后她就没有见过青颜哭,不管是难过还是开心,哪怕是张远打他骂他青颜一次也没有哭过。
儿子远比她想象的懂事,却也让她心疼得掉眼泪。
“傻孩子,妈妈怎么会不要你,就算全世界抛弃我们两,妈妈也不会不要你的…”说到这里贺青姝已经是鼻涕眼泪流了一地,青颜细心地用衣袖擦妈妈的脸,最后做出嫌弃地样子:“妈妈你本来就丑,这一哭更丑了。”
…
冬季的雪花打在窗台上啪啪作响,睡梦中的青颜不自觉扣着手指,贺青姝的手指也开始发痒,冻伤的手指被温暖后痒得厉害,她轻轻的抚摸着儿子的手指,也许是得到了缓解,青颜抱着她安然入睡。她有些睡不着,将手放在冰冷的被子外面,冰凉的触感让她的手好受了些,脑子里一片清明,这一夜她想了很多…
张远又一晚没有回来,贺青姝试了几次门都是从外面被锁了,她打了电话去叫锁匠来,可能要一个小时,青颜安安静静地看着妈妈收拾东西,然后把一个破旧的水枪递给她。
她知道这是张远唯一给儿子买的礼物,张远一直不喜欢青颜,不管颜颜如何讨他,还是不喜欢,最后颜颜再也不讨好他了。她也理解,所以她并没有过多地去责备张远。她将水枪放在行李箱里。
她想了一晚上,虽然未来不知道如何,可是青颜的病一定要治,她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治不好那就随着儿子一起去吧。没什么好悲伤的,她的眼泪早就流得差不多了。
临行前她把手机掏出来,迟疑了许久才拨通了记忆深处的一个号码。
对方嘟嘟了好久也没人接,可能早就换号码了吧,她准备放弃挂掉的时候对方传来“喂,喂…”对方那边很吵,贺青姝将电话放在耳边听,也不说话,电话里的声音她听了几年早就记在脑子里了。
“小姝?你是小姝对不对…”对方见贺青姝不过话,急得嗓子都拔高了些,她听见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
你是小姝对不对?
“是我,浅宜…”
“你这没良心的,这些年死哪去了,也没有个电话来,我以为你死了,每年的清明节都给你烧纸钱呢…”电话的那端浅宜哭成泪人,周围的朋友看疯子一样看她。
“呃,浅宜你不要激动,我后天下午3点的火车,到时候你来接我下…”
“火车?怎么那么久,你从火星回来吗?怎么不坐飞机,飞机多块,今天就能见面…”
“我晕机…”
“好了就这样,浅宜不说了,后天见…”开门的锁匠师傅来了,将门打开,贺青姝难得没有砍价把钱给了他。
青颜好奇的看着妈妈闪着红灯的手机然后问道:“妈妈,那个阿姨又打电话来了,我们要接吗?”
青姝微笑摇头,不接,她用的还是最古老的套餐资费,接电话比打电话还贵,等到了再好好解释吧。
路上,青颜因为晕车吐了几次,昏昏沉沉地,等他稍微清醒的时候贺青姝将放在保温瓶里的红豆粥给他喂了几次。
越远离C城,雪下得越小,车窗外破败的枯木上冒出新芽,那么小小的如同薪火燎原,青颜安静地枕在她的腿上睡着了,那小脚无处安放跑到身旁乘客的身上。
贺青姝道着歉将儿子往自己身边弄,看着对方雪白的西装上那俩黑黑的脚印,她非常不好意思,拿出包包里放着的手帕擦拭。
“没关系,我自己来…”孟绡将手帕接过,手指无意碰到贺青姝的手指,他见长满冻疮的手指目光有些迟疑,现在还冻手的人应该很少吧,那手帕白白净净地,还有淡淡的洗衣粉的香味,他有些舍不得又还给贺青姝。
贺青姝见对方不领情以为要找她赔,她的小脸变得惨白,这衣服没logo,她在衣袖处看着用金线绣着的孟字,那那衣服的材质上乘,她的眼神暗了暗,这是卡拉捷的服装品牌,以前也有一个人喜欢穿这个牌子的衣服,全球限量版,衣袖处缝着主人的姓氏,这么一件衣服都够他们母子一年的生活开支了。
她紧张起来有些结结巴巴,小拇指不自觉放在嘴里啃咬:“非常抱歉先生,可以留下你的联系方式,我把衣服帮你洗好后给你邮寄过来吗…”见对方还是盯着她看,终于狠了狠将手上那枚小小的银戒指摘了下来递到他的手上。
“这戒指不值钱,可是我珍爱的东西,先生你先拿着,等我以后一定会还你衣服的钱…”
孟绡不看她,看着睡着了的青颜问道:“这是你儿子?身体不太好?”见贺青姝一脸警惕地看着他,有些尴尬地推推戴在鼻梁上的眼镜说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医生,我见他的身体很弱,有些发育不良,而且他吃得很少。”
贺青不明白他的意思,却也知道弄坏了东西要赔的,所以将戒指塞在孟绡的手里,然后抱着儿子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孟绡自讨没趣只能摸摸鼻梁,然后假寐,火车晃晃悠悠,车上的行人繁多,有嗑瓜子有讲笑话甚至有几对小年轻当着满车的人秀恩爱。他看着有些尴尬,只能将目光同样投在窗外,那光溜溜的山上,只有柏树的叶子没有掉,绿油油的没什么好看,身旁的这位女士有些高冷,他一个人闲得无聊接着找话说:“这位女士,你也是去B城吗?”
毕竟是自己理亏,贺青姝也没有不理人的爱好,迟疑了下才说道:“不是,我去S城。”
“我叫孟绡,你可以随便叫,你叫什么名字,我总不能一直叫你女士吧?”
“贺青姝…”
“青姝?是书籍的书?”情书?这名字挺有意思的。
“不是,是吴姝如花卷绡幕的姝。”
“真巧,我是吴姝如花卷绡幕的绡。”这一刻,孟绡觉得做一个文化人还是有好处的。
见惯了的搭讪方式,肚子有些饿了,贺青姝将口袋里的煮鸡蛋拿了一个出来,然后想了想又拿出一个放在孟绡的手里。
孟绡看着手里那冷冰冰的水煮蛋有些发愣,以前回乡下奶奶那,奶奶也喜欢煮水煮蛋给他吃,记得那次爸妈接他回S城,奶奶给他做了20个鸡蛋,在鸡蛋还没有吃完,还没有到家前,奶奶就去世了。
这以后他吃了很多鸡蛋的作法,有煎蛋,蛋包饭,鸡蛋羹,可是再也没有一个人给他做过水煮蛋,他也没有吃过。
“谢谢…”贺青姝听出孟绡说话的语气不对,还以为是噎着了,将杯里的热水给他倒在盖子上,然后用纸巾擦了擦才递给他。
孟绡有洁癖,他看着眼前这局促的小脸,觉得再不接过来可能人家就要哭了,于是一仰脖子喝了下去,挺纯粹的水,没有什么其他味道,孟绡觉得还不错,对贺青姝的印象也有些改变,一个单身女子拖着一个瘦弱的孩子,身上的衣服还是几年前流行的款式,衣领跟袖口已经洗得发白,头发只是随意的扎着马尾,因为长途的缘故已经松松垮垮,脸色蜡黄蜡黄,还有劳累斑,那她的家庭应该很困难,还拖着个病弱的儿子,她的老公又是做什么的?他想得有些远,已经想到贺青姝祖宗十八代去了。
想着,想着就睡着了,手里还拿着贺青姝给他的戒指,当然她有几次都想趁着他睡着的时候偷回来,可是又不敢,只能把儿子抱得更紧,生怕又弄脏了人家的衣服。
…
…
下了车,贺青姝将儿子放在行李箱上推着走,车站里人口多,青颜抱着箱子不撒手,有好几次青颜都险些掉下来,终于出了站口,两母子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对看一眼,然后做着鬼脸。
“妈妈,你说浅宜阿姨会来接我们吗?”青颜扳着手指头从一数到十,然后从10数到1,如此反复很久,天色都快黑了也没有见到人。
贺青姝想给浅宜打个电话,可是手机已经关机,人来人往的车站,她连个借电话的人都没有。浅宜那人风风火火的,这么些年过去了还是靠不住,她叹了口气然后站在路边准备打车。
“哇靠,你是从土星来的吗?要不是你身上这件衣服,老娘都快认不出你了…”一雪白长裙仙气飘飘的女子将贺青姝抱住,贺青姝有片刻的恍惚,她觉得时间太快,几年不见,当年的假小子已经长发及腰,穿着公主裙,一双恨天高哒哒的响,原本刚硬的脸部线条变得柔和,她有一瞬间不敢认。
青颜见有人抱着妈妈,就猜到应该是浅宜阿姨没错,妈妈说过见到人要有礼貌所以他甜甜地对着浅宜的背后喊道:“阿姨好…”
“谁是阿姨,我告诉你老娘我才18岁…懂吗18岁…”听见有人叫自己阿姨,浅宜就跟炸了毛的刺猬一样转过头打算用眼神杀。然后看着水萌萌的小包子,那大大的眼睛,逆天的睫毛还有那萌萌的表情,浅宜那颗老阿姨的心顿时苏炸了。变脸比天气还快,用低得出水的语气说道:“哎呦喂,这小宝贝也太可爱了吧,你的妈妈呢…”
她四处看了看没有见到可疑的家长。
青颜黑线,贺青姝好笑地摸摸他的脑袋:“颜颜,这是浅宜阿姨,她总是以为自己很年轻,你也可以叫她姐姐…”
青颜不懂妈妈的意思,只能在一旁摇头。
浅宜当场黑线,然后想到什么说道:“哇,姝姝,几年不见你逃难去了,还拐了个儿子回来。”
“嗯,走吧…”
等等,神经大条的浅宜拉住走在前面的贺青姝,低声说道:“不对,这是谁的儿子?”
“我的。”
“是不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