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互相退让一番后,让宝琴、岫烟二人在上,平儿面西坐,宝玉面东坐。探春又接了鸳鸯来,二人并肩对面相陪。西边一桌,宝钗、黛玉、湘云、迎春、惜春,一面又拉了香菱、玉钏儿(这个是宝玉的妈妈王夫人屋里的大丫头,他姐姐金钏儿因为和宝玉亲嘴被,然后投井自杀了。)二人打横。三桌上,尤氏、李纨、又拉了袭人、彩云陪坐。四桌上便是紫鹃、莺儿、晴雯、小螺、司棋等人围坐。
探春提议上酒,宝琴等四人都说:“这一闹,一日都坐不成了。”这才作罢。
宝玉便说:“雅坐无趣,须要行令才好。”众人有的说行这个令好,那个又说行那个令好。
黛玉道:“依我说,拿了笔砚将各色全都写了,拈成阄儿,咱们抓出那个来,就是那个。”众人都道妙。即拿了一副笔砚花笺。香菱近日学了诗,又天天学写字,见了笔砚便忍不住,连忙起座说:“我来写!”。
大家想了一回,共得了十来个,念着,香菱一一的写了,搓成阄儿,丢在一个瓶中间。探春便令平儿拣,平儿向内搅了一搅,用筷子拈了一个出来,打开看,上写着“射覆”二字。
宝钗笑道:“把个酒令的祖宗拈出来。`射覆'从古有的,如今失了传,这是后人纂的,比一切的令都难。这里头倒有一半是不会的,说完毁了,另拈一个雅俗共赏的。”
探春笑道:“既拈了出来,怎么样又毁。如今再拈一个,若是雅俗共赏的,便叫她们行去。咱们行这个。”说着又着袭人拈了一个,确实是“拇战”(就是划拳)。史湘云笑着说:“这个简单,合了我的脾气。我不行这个`射覆',没的垂头丧气闷人,我只划拳去了。”
探春道:“惟有她乱令,宝姐姐快罚她一钟。”宝钗不容分说,便灌湘云一杯。湘云无语,只得饮了。大家又该对点的对点,划拳的划拳。这些人因贾母王夫人不在家,没了管束,便任意取乐,什么四季发财、六六大顺此起彼伏,十分热闹。玩了一回,大家吃得差不多了,便起来走动走动,发现史湘云不见了,只当她外头小便去去就来,谁知等了很久不见回来,使人各处去找,过了一会只见一个小丫头笑笑嘻嘻地走来:“姑娘们快瞧云姑娘去,吃醉了图凉快,在山子后头一块青板石凳上睡着了。”
众人听说,都笑道:“快别宣扬,我们去看看。”说着,都走来看时,果见史湘云躺在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已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都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围着她嗡嗡叫。众人看了,又觉得可爱,又觉得可笑,忙上来推她。说道:“快醒醒儿吃饭去,睡这里等下着凉生病的!”
过了一阵子,史湘云慢慢张开眼,见了众人围着她,低头看了一看自己,方知是醉了。她本来就是偷偷出来纳凉避静的,因为被多罚了两杯酒,不胜酒力,不知不觉便睡着了,现在觉得很惭愧。连忙起身扎挣着同人来到红香圃中,洗了脸,又喝了两盏醒酒茶。探春忙令将醒酒石拿来给她衔在口内,一时又令她喝了一些酸汤,史湘云刚才觉得好了些。然后大家散了各自玩耍,也有坐的,也有立的,也有在外观花的,也有扶栏观鱼的,各自取便说笑不一。探春便和宝琴下棋,宝钗、岫烟在旁边看。
过一会只见林之孝媳妇和一群女人带了一个媳妇进来。那媳妇愁眉苦脸,也不敢进厅,只到了阶下,便朝上跪下了,磕头有声。探春问:“什么事?”
林之孝媳妇便指那媳妇说:“这是四姑娘惜春屋里的小丫头彩儿的娘,现是园内伺候的人。嘴很不好,背后说人坏话,低俗难听,不堪入耳,才是我听见了问着她,她说的话也不敢回姑娘,竟要撵出去才是。”
探春道:“怎么不回珍大奶奶?”(四姑娘惜春是宁国府贾珍的妹妹,理论上应该是给宁国府的贾珍妻子尤氏来处理比较好。所以这么问。)
林之孝媳妇道:“刚才珍大奶奶都往厅上薛姨妈处去了,刚好碰了面,我已回明白了,她叫回姑娘来。”
探春道:“怎么不回琏二奶奶?”惜春很是不愿意插手这件事情,毕竟她和惜春是姐妹,还是王熙凤来做坏人算了。
平儿琏跳出来帮助王熙凤踢皮球,道:“不回去也吧,我回去说一声就是了。”
探春看她这么说,知道推不掉了,便点点头,道:“既然这样,就暂时撵她出园子去,等太太来了,再回定夺。”说完仍又下棋。这林之孝媳妇带了那人去不提。
林黛玉和宝玉二人站在花下,也大概看出来她的意思了。黛玉便说道:“这个惜春表妹倒是会卖乖。虽然叫她管些事,倒也一步儿不肯多走。换一个别的人,恐怕就早作起威福来了。”
宝玉道:“你不知道呢,你病着时,她干了好几件事。这园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草也不能了。最近几件事,单拿我和凤姐姐作样子禁别人。最是心里有算计的人,你以为她只会卖乖而已?”
林黛玉也正好想要点他一下,让他心理有个数,便道:“当家做主,必须要这样才是。我虽不管事,有时候闲空了也帮你们算了一下,现在是出的多,进的少,如果你不懂多想一下,以后必然会出问题,恐怕难以为继。”
宝玉原本也是个不会营生的主,哪里想过这些,笑道:“凭她怎么难以为继,也少不了咱们两个人的。”
黛玉听了,知道说了也没有用,便不再废话,转身就往厅上找宝钗说笑去了。宝玉正欲走时,只见袭人走来,宝玉便问:“这半日没见芳官,她在哪里呢?”
袭人四处看了一圈说:“刚才在这里几个人斗草的,这会子不见了。”
宝玉听说,便忙回至房中,果见芳官面向里睡在床上。宝玉推她说道:“快别睡觉,咱们外头玩去,一回儿好吃饭的。”
芳官道:“你们喝酒不理我,我闷了半日,可不来睡觉作罢。”
宝玉拉了她起来,笑道:“咱们晚上家里再吃,回来我叫袭人姐姐带了你桌上吃饭,何如?”
芳官道:“藕官、蕊官都不上去,单我在哪里也不好。我也不惯吃那个面条子,早起也没好生吃。才刚饿了,我已告诉了柳嫂子,先给我做一碗汤盛半碗粳米饭送来,我这里吃了就完事。若是晚上喝酒,不许教人管着我,我要尽力吃够了才好。我先在家里,吃二三斤好惠泉酒呢。如今学了这劳什子,她们说怕坏嗓子,这几年也没闻见。乘今儿我是要开斋了。”
宝玉道:“这个容易!”
说着,只见柳家媳妇果遣了人送了一个盒子来。小燕接着揭开,里面是一碗虾丸鸡皮汤,又是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腌的胭脂鹅脯,还有一碟四个奶油松瓤卷酥,并一大碗热腾腾碧荧荧蒸的绿畦香稻粳米饭。小燕放在案上,走去拿了小菜并碗筷子过来,拨了一碗饭。
芳官说:“油腻腻的,谁吃这些东西。”只将汤泡饭吃了一碗,拣了两块腌鹅就不吃了。宝玉闻着,倒觉比往常之味有胜些似的,便吃了一个卷酥,又叫小燕也拨了半碗饭,泡汤一吃,十分香甜可口。小燕和芳官都笑了。吃完,小燕便将剩的要交回。
宝玉道:“你吃了吧,若不够再要些来。”
小燕道:“不用要,这就够了。刚才麝月姐姐拿了两盘子点心给我们吃了,我再吃了这个,不用再吃了。”说着,便站在桌边一顿吃了,又留下两个卷酥,说:“这个留着给我妈吃。晚上要喝酒,给我两碗酒吃就是了。”
宝玉笑道:“你也爱喝酒?等着咱们晚上痛喝一阵。你袭人姐姐和晴雯姐姐量也好,也要喝,只是每日不好意思。今儿大家开斋。还有一件事,想着嘱咐你,我竟忘了,此刻才想起来。以后芳官全要你照看她,她或有不到的去处,你提她,袭人照顾不过这些人来。”
小燕道:“我都知道,都不用操心。但只这五儿怎么样?”
宝玉道:“你和柳家媳妇说去,明天直叫她进来吧,等我告诉她们一声就完了。”
芳官听了,笑道:“这倒是正经。”
小燕又叫两个小丫头进来,服侍洗手倒茶,自己收了碗筷餐具,交给婆子,也洗了手,便去找柳家媳妇,不在话下。
宝玉出来,仍往红香圃找众姐妹,芳官在后拿着巾扇。刚出了院门,只见袭人、晴雯二人携手回来。宝玉问:“你们做什么?”
袭人道:“摆下饭了,等你吃饭呢。宝玉便笑着将刚才吃的饭一节告诉了她两个。
袭人笑道:“我说你是猫儿食,闻见了香就好。隔锅饭儿香。虽然如此,也该上去陪她们多少应个景儿。”
晴雯用手指戳在芳官额上,说道:“你就是个狐媚子,什么时候跑了去吃饭,约会去了也不告诉我一声儿。”
袭人笑道:“不过是误打误撞的遇见了,说约会了可是没有的事。”
晴雯道:“既这么着,要我们无用。明天我们都走了,让芳官一个人就够使了。”
袭人笑道:“我们都去了使得,你却去不得。”
晴雯道:“惟有我是第一个要去,又懒又笨,性子又不好,又没用。”
袭人心想,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想什么,笑道:“要是那孔雀褂子再烧个窟窿,你去了谁可会补呢。我平时让你帮忙,你一根线都不愿意。我去了几天,你病的七死八活,他那个褂子的窟窿一夜间命都不顾给他补好了。你别只佯憨,和我笑,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大家说着,来到厅上。薛姨妈也来了。大家依序坐下吃饭。宝玉只用茶泡了半碗饭,应景而已。一时吃完,大家喝茶闲话,又随便说笑一阵,然后便各自散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