濠县是吴国的边城,城墙高厚而坚固,规模比寿县还要大上许多。原本应该有重兵驻守,但大唐与大吴停战讲和后,大吴便撤去了一半的军队,如今连城防都松懈了许多。
两人到达濠县时,城外聚集了一批北边来的难民,一队士兵举着火把将他们驱赶到了一处,一个官员正带着民夫搭建临时窝棚,窝棚旁边的空地上摆开了几口大锅,几个衙役正煮着粥饭。
濠县躲过了几次战争的灾祸,也未受到此次天灾的影响,县中官吏士卒过惯了富裕懒散的日子,突然遇到灾民南来,便绷紧了神经,生怕出一丝差错。
两人牵着马从难民区旁边走过,一个难民等不及煮好粥饭,冲开了士兵的管制,哭嚷着扑倒在两人面前:“行行好吧,给口吃的!”
师非烟看着难民们的惨状,想起了自己年幼时随父亲逃难的经历,心中早已悲戚。她摸出身上的一块饼子,想要递给那个难民。一个妇女也冲了出来,把怀中的婴儿举到师非烟面前:“我不吃,请救救我的孩子!”
两人一时间被拦住了去路。陆亦明见师非烟望向自己,只好向她示意自己身上的饼已经吃完了。师非烟想了想,将饼掰成了两半。
难民中陆续有人望向这边,在小范围内造成了骚动,几个守卫的士兵没有经验,一时间没能把骚乱控制下来。于是,又有几人起身穿过了守卫往两人这边过来。
“不好...”陆亦明小声对师非烟说道,然后一把夺过她手中两半饼子,抛向面前的妇女身后,一手拉起师非烟,一手牵了马往城门跑。
片刻,身后的骚乱被控制下来,师非烟低着头沉默着,面露哀伤。
“我若是分给两人...”陆亦明想做些解释,却被师非烟打断了:“嗯,我知道。若是给了那位妇人,一群人哄抢上来怕是要伤了孩子。”
两人陷入了沉默。
夜已深,城门还没有关闭,门口的守卫比平时多了几个。他们并不对进城的随身物品、货物进行检查,而是每人收取一两银子。
两人明白这是区分难民的方式,便交了钱进了城。
城里的闹市区依然灯火通明,酒肆茶楼里诗文唱和,青楼乐坊中丝竹悦耳。主街上两个醉汉缓缓从他们旁边经过,大声说着话。陆亦明对这个世界还是很陌生,见别人聊着天南地北的事情很感兴趣,便竖着耳朵津津有味地听他们讲。
那个年轻的醉汉说道:“大哥,刚才那个人看起来可像极了山匪呀,着实吓了我一跳。”
另一个年长拿起手中的酒壶喝了口酒,压了压惊应和道:“你看见他脸上的伤疤了吗?我一看便知是刺配印记,后来被他强行烙掉的。”
“对呀对呀,左右脸颊都有,实在太可怕了。”
咦,他们说的不是赵义吗?陆亦明勒住马,疾步过去留住两人:“你们说的人在何处?”
话音刚落,前方一家酒楼里,几个伙计拿着棍棒将一个人赶到街上。
“叫你吃白食!”“还敢装大爷对老子呼来喝去!”几个伙计一边骂一边打。
“住手!”陆亦明冲上前去拦在那人身前,“怎么回事?”
“他竟敢吃白食!”一个伙计说完挥着棍子就要打,被陆亦明拉住了手腕:“住手!多少钱,我付了!”
酒楼的伙计收了钱愤愤地离开了。
陆亦明把那人从地上扶了起来:“赵兄,我们又见面了,这家酒楼晦气,我们换一家聚一聚。”
三人在前面一家酒楼外停下,这家酒楼装潢古朴,看起来是文人墨客聚会的场所,虽然夜深,但却也是客似云来。
他们栓了马进去,酒楼里多半是些士人学子,三人“一个侠女、一个书生、一个匪寇”,搭配起来在这些士人中显得格格不入。
他们顾不上许多,在隔间里找了张空桌子坐下,点了些吃食。
赵义揉着身上被棍棒打过的地方,向陆亦明道谢:“多谢陆真人再次相救!你我第一次见面我是偷吃,如今第二次见面我是白吃,现在又要在此处蹭吃,实在是惭愧!惭愧!”
“白吃(痴),哈哈哈,赵兄,说好你我兄弟相称,勿要如此拘束。”陆亦明哈哈大笑,向师非烟介绍道:“这位是赵义,汝州经史世家,别看他这个样子,那是被奸人所害,他可是个文人。”
“这位是我师妹,也是出自书香世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酒楼中一片欢乐祥和,与城外寒夜里的哭泣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有几个喝醉酒的士人用筷子敲击着陶碗唱起了诗歌,这样的环境下,三人的神经都放松了下来,城外的灾民、城内的殴打都已经烟消云散。
陆亦明连日来奔波劳累,如今逃离了耿超的追堵,又在陌生的城市遇到了熟人,心中阴霾一扫而空:“赵兄,你我有缘再次相见,不如畅饮一番吧。”
伙计把酒端了过来,陆亦明给赵义和自己倒了酒,师非烟端着杯子递到陆亦明面前,却被他倒了杯茶水。
长夜未眠,几个唱歌的士人还在唱着歌,其中一个青袍书生觉得不起兴,站到了凳子上向全场呐喊道:“诸位请听我讲!诸位请听我讲!鄙人不才,作诗一首。”
文人相轻,在场的士人们发出一片嘘声,便对他不再理睬。
他也不管众人有没有听,抬头望出窗外,片刻后洋洋洒洒作诗一首。陆亦明侧耳听着,虽不算上佳,却听得出血染沙场的豪迈之情。诗罢,也有人觉得诗写得不错,叫了声“好”,然后又有几人点着头附和。
“我这里有十两,可有人敢作沙场诗一首,在场众人可做评判鉴证,若是作得比我好,这是十两便归他了。”
“我来!”陆亦明起了兴致,迫不及待要展示自己的“诗才”。他走到人群中沉思片刻,想到身在吴地,恰好契合,便背了一首《水浒传》里宋江的诗:“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谩嗟吁,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众人呆呆地望着他,好像不知所云,一个书生问道:“此诗句志向远大,但黄巢是谁?”
陆亦明突然意识到,这个世界的旧唐好像并非黄巢起义所灭,众人当然不明白黄巢是谁。
情急之下,陆亦明顺着思路又背了一首:“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众人点头觉得不错,也有人称好,也有人觉得略显含蓄,不够气魄。“征伐北唐一统中原,乃我大吴热血男儿毕生所愿,为何写得如此含蓄?何不写北唐都城洛阳,而是长安,让人匪夷所思。”
这尴尬的场面是陆亦明没想到的,一时间也想不出第三首,只好抱拳说了声“小弟不才,献丑了”,然后悻悻地回到自己桌前。
“师兄,你的诗写得真好,他们才疏学浅不能领悟。”师非烟宽慰道。
“陆兄,我来帮你教训他们。”赵义走到大厅中间,众人被他的相貌吓了一跳,纷纷窃窃私语。
赵义不理会这些,信马由缰地作诗一首。没想到诗文豪迈奔放,大有“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狠绝,在场众人久久沉浸其中,随后发出满堂喝彩。那个青袍士人酒醒了一半,连连自叹不如,主动将十两银子赠了过来。
过了午夜,酒楼中人群渐渐离场。陆亦明跟掌柜要了三个房间,三人各自回了房。
陆亦明对自己今天的滑稽表演感到好笑,又渐渐生出一丝悲哀。“以后还是不要写诗了。”他这样想着。自己穿越至此,没有文化、没有武艺,相较于这世界的人们,自己并无优越之处,往后的路应该怎么走呢?
师非烟躺在床上,想起自己在江陵城中的老师,他便是来自汝州,自己未曾听他说起过汝州赵家。这个赵义诗文确实不错,可是杀气太重,好生可怕...
夤夜悠长,师非烟辗转反侧,陆亦明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