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坡子沟很安静,虽然是1986年的夏天了,这里依旧很安静。
除了偶尔的狗叫声,几乎没有什么人。
崔喜兰沿着黄土路走了一会儿,低头看了看脚面上的灰尘,微微皱了皱眉,拿出小本子在上面歪歪扭扭写了八个字,“灰尘太多,环境艰苦。”
然后把小本子塞进布兜里,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看,好像真正的皇帝微服私访。
这时,有一道视线落在她身上,崔喜兰看是个老人,抿了抿头发,走了过去。
“大姐?晒太阳呢!”
那人不说话。
只是瞅着她一言不发,好像要把她脸上看出一个窟窿来!
崔喜兰心道:“这老太太实在是没礼貌。”
“大姐?晒太阳呢!”
还是没回应。
崔喜兰不打算再打第三次招呼了,转了个弯往前走。
谁知那人却忽然说话了:“你是谁啊?”
崔喜兰扭过头来,道:“就是个过路的。你晒太阳吧!”
“你不是个过路的!我看见你刚才写字了!”
崔喜兰心道:“你倒是眼神好!”
她站住,又转过来,看了看这个老人,道:“我不是走路的,就是过来看一看。大灾难前,我来过这里割猪草,很多年没有来了!”
“哦!你是在黄鼠狼沟那边割猪草吧!我也去过!唉,现在不行了,走不动了,就能在门口坐一坐,你跟我说说话吧!”
崔喜兰眉头皱了皱眉,看了看这人,心道:“说不准她知道些情况,不如打听打听。”
于是她就道:“大姐?你今年多大了?”
“啥?”
“我问你今年多大了啊?”
“不是,你咋地叫我大姐了!我这么老了?”
崔喜兰:“.......”
“哈哈,开玩笑,开玩笑了!我今年七十七了!”
崔喜兰心道:“比我大五岁!但是看起来可比我老十岁!”
“那看起来还挺年轻啊!哈哈,身体不错!”她说。
“不行不行了,唉,没力气了!前几年还到处转了,现在,你看就只能坐在这里了!”
那老人抬头望了望天,忽然道:“你看,你看!”
崔喜兰顺着她视线看去,啥也没看到。
“啥?”
“你看不到?那里有一群鸽子!”
崔喜兰眯着眼睛望了望天,根本啥也没有看到。
“那可是一群会吹哨子的鸽子!以前都不来我们这,现在时常就来了!”
崔喜兰心想,“不是个疯老太太吧?”
这时候院子里走出来一个老汉,披着深蓝色的外套,头上圈着个乌漆嘛黑的毛巾,看着崔喜兰问道:“作甚的了?”
崔喜兰笑道:“就是个走路的!看见老姐姐在这里坐的,过来说几句话。”
那老汉笑了笑,“我们这三坡子沟有啥好看的?你不是这里的人吧?看你穿的干干净净,一看就不是跟前的人!”
“哦哦,我是白花镇的!以前来过咱们这,这不是有空了,就在过来看看!”
老汉低头对着门口小马扎上坐着的老太太,道:“老婆子,坐了两三个小时了,进去吧?”
“不进去!不进去!进去了就看不见吹哨子的鸽子了!”
崔喜兰扯了扯嘴角。
那老汉道:“唉,人老了,不知道得了甚毛病!一天到晚在这里看鸽子!脑子有些不清楚了!”
崔喜兰露出可惜和同情的神色,道:“我看老姐姐说话还清楚啊!咋就有了毛病了!”
“就是一阵一阵的!有的时候跟没事人一样,有的时候就是个老糊涂!”
老汉拉了拉老婆子的胳膊,老婆子一下子把他的手打开了。
老汉没来由叹了一口气,道:“行行行,你看吧!我进去了!”
说完,转身进去了。
崔喜兰见他进去了,便也想走,谁知还没走几步,听见身后那老太太说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话。
她又返了回来,问道:“老姐姐你刚才说啥?”
“啥?”
“你刚才说啥?”
“哦,我在唱歌,你没有听过吗?”
“我听见你说,三姑娘?”
“是啊!这歌就是三姑娘歌!”
然后,她含含糊糊唱了起来。
“三姑娘疯,三姑娘傻,三姑娘整天笑哈哈!
三姑娘愣,三姑娘瞎,三姑娘是个懒蛤蟆!”
崔喜兰不解其意,心道:“三姑娘?这歌三姑娘是哪个三姑娘?”
她于是问道:“老姐姐,你认不认识三姑娘了?”
“咋地不认识!当然认识!我神六婆子当然认识三姑娘!”
崔喜兰心中一喜,“那你知道她家住在哪里?”
神六婆子嘟囔道:“她住在哪里?哦哦,她住在张愣货家!”
“张愣货家?谁是张愣货?”崔喜兰问道:“张愣货家在哪里了?”
神六婆子似乎想了想,然后眉头皱了起来,“张愣货家?在哪里?他的家在我家了!张愣货都死了好几年了,没有家了!”
崔喜兰道:“尽是些胡话!看来是个疯老太!”
她便道:“那老姐姐你晒太阳吧,我走一走看一看!”
说着,走了。
神六婆子也不理她,似乎还在想什么事情,只不过她现在有些脑子不清楚,想不起来了,只是一个劲儿嘟囔着:“张愣货都死了好几年了,三姑娘也没家了,没家了。”
崔喜兰继续往前走了一会儿,心想:“刚才她唱得是啥了?听起来怎么阴森森的!走三家不如问一家,我不如回去再问一问。”
当下,她便又返了回来。
神六婆子看见她又返回来了,笑着道:“你是谁了?”
“我是崔喜兰,一个过路的。”
“老姐姐,你知不知道一个三姑娘,姓刘,叫刘三姑娘!”
“不知道刘三姑娘,我倒是知道三姑娘!”
于是神六婆子又开始唱,“三姑娘傻,三姑娘愣,三姑娘老爹被批斗!三姑娘傻啊,三姑娘愣,三姑娘头上虱子瘦!”
这次崔喜兰听清楚了,她奇怪道:“这是唱的三姑娘?这个三姑娘是那个三姑娘?咋说三姑娘傻啊愣的!”
“老姐姐啊,我问问你,这个三姑娘人咋样?好不好了!”
神六婆子道:“好啊!咋么不好!”
崔喜兰脸上一喜,拿出小本子在上面写道:“人好。”然后在后面画了一个1。意思是有一个人说好。
她又问道:“怎么个好法?”
“就是好,还怎么个好法!那就是模样好,人心好!”
“哦?果然人心也好?”崔喜兰又写道:“人心也好。”
神六婆子看她写东西,想站起瞅两眼,实在没力气,“你写啥了?我看看。”
“没啥!没啥!那三姑娘家里还有些谁了?”
神六婆子道:“谁也没有了!”
“哦!原来爹妈都没了!嗯。”她又写道:“没爹没妈,一身轻松。”
“那她咋地现在没有结婚了?”
神六婆子看了看她,道:“结了婚了啊!张愣货,张建国就是他男人!”
崔喜兰脸色一沉,“啥?结婚了?不可能!不可能!结了婚的女人我一看就知道!她结了婚还能没生娃娃!”
“嗯,她没生娃娃!唉,可怜啊!可怜啊!没生娃娃就是没结婚!那她没结婚!”神六婆子道:“么结婚,么结婚!”
崔喜兰脸上又是一喜,“没结婚!我就说我的眼神没错!”
“那我看她也不小了,咋没结婚了?”
神六婆子突然骂道:“滚蛋!”
崔喜兰莫名其妙。
神六婆子突然有哭泣了起来,“呜呜呜.....可怜啊!可怜啊!没有家了!没有家了!”
崔喜兰知道她这是又开始糊涂了,便收起小本子走了。
“看来这个三姑娘真是个好闺女!就是不知道为啥没有结婚?我得再打听打听!”
这时,前面走过来一个抽烟的老汉,崔喜兰迎了上去。
那老汉正是老戴。
老戴远远听见神六婆子在哭,就想过来看看,他正要往过走,看见一个不认识的老太太走了过来,问道:“你是谁了?”
崔喜兰道:“我是镇上的,知道咱们这里有一个卖鸡蛋的,正好有空,就过来看一看!”
老戴笑道:“啊!是有一个卖鸡蛋的!你要买鸡蛋?可是现在她家里好像没有人,去了镇上去了!”
崔喜兰正是趁着三姑娘不在才来的,她早在镇上看见了三姑娘,所以才专门跑这一趟。
她露出可惜的样子,道:“哦!不在啊。”
老戴道:“你是白花镇来的?那你可以去镇上老戴超市去买鸡蛋,她家的鸡蛋在那里也能买到!”
崔喜兰道:“啊,这样啊,我倒是不知道!就是经常吃那姑娘的鸡蛋,这不是家里最近没有了,我就打听着过来看看!你看,竟然白跑一趟了!”
老戴笑道:“那可不是!三姑娘家的鸡蛋都是好的!哈哈,真是好啊!这也算有名了!”
崔喜兰道:“你跟这个姑娘很熟?”
“那可不!熟得很!我跟你说,她的鸡蛋就放在我儿子的超市里买!你说我们熟不熟!哈哈!”老戴吐出一个烟圈。“熟得很!”
“嗯,我也是在镇上认识她的,倒是个不错的!人勤快又利索!”
“那可不!做事情井井有条!你不看她家里养的多少鸡和鸭,都靠她一个!你以后要是想买鸡蛋不用跑这么远,就去老戴超市就行!那是我儿子开的!就在镇上的大街上,好找,很好找!”
“嗯嗯,知道!知道!”
老戴吹着烟圈往前去了,他还要看一看神六婆子。神六婆子最近脑子不大清新,他心里也不很是滋味,毕竟村里的老人越来越少了。
崔喜兰将刚才听来的话,又写在本子上,道:“看来我的眼光很好!这姑娘是个勤快人,又是个名声挺好的!就是穷了点,不过事情哪里有圆满无缺的呢!”
她收了本子,简直眉开眼笑起来。“我儿子如今也算是事业有成,最近还开了什么公司!等他有空了,我就让他俩个见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