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姑娘的鸡和鸭死了一回,但是到新的一年春天的时候,她又从白花镇买了50只。
黄大仙爱吃鸡,却不会总瞅着一家一户来啃吧。三姑娘这么想着,但是她还是心有余悸,这些鸡鸭便被圈养在了院子里。
偶尔放出来兜风,也不过在院子里的半亩方塘,并时时刻刻盯着。
等到这些鸡和鸭能够下蛋的时候,三姑娘就提着篮子,沿着那条路一直走。
走到白花镇上,然后找一个路口等着过路的人来买。
三姑娘没有做过生意,只是心里觉着要这么做。
至于一颗鸡蛋卖多少钱,她连想都没有想过,好像一切的发生只是顺其自然。
当然,这些都是小事情,等她做的日子久了,自然会明白的。
娃娃刘志学有的时候会跟着三姑娘一起来,有的时候就在山坡子沟的村口,看着他的妈出去,然后又提着篮子回来。
山坡子沟的人现在不怎么搭理三姑娘了,自从二狗子的养猪场有一只老母猪死了以后,人们就经常把姑娘当成空气。
但是,这样的事情也许对三姑娘并不是一件坏事情。
她安心的和娃娃刘志学过着自己的日子。
有时候在三坡子沟,有时候在白花镇,来来回回。
那条路本来觉着远,等走了不知道多少遍的时候,竟然觉着也不远了。
到了这一年夏天的时候,三姑娘和刘志学说,她打算买一辆洋车子,以后从镇上来回也变得方便一点。
于是娃娃刘志学就一直盼望着这一天。
他数着日子盼啊盼,日子便过得很快了。
等他放暑假的时候,钱已经攒了一大半。
娃娃刘志学自从夜宿黄鼠狼沟以后,便对这个地方彻底没有了恐惧,别人是畏之不及,他却觉得是个好地方。
等三姑娘出门去了白花镇,他就会赶着他们家的鸭子和鸡,一直走到黄鼠狼沟。
然后到傍晚的时候再赶着鸭子和鸡往回走。
虽然他们家的鸡和鸭之前被黄鼠狼咬死过一次,但是自从刘志学在黄鼠狼沟里头见到一只黄鼠狼之后,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总觉得这只黄鼠狼并不是咬死自家鸡和鸭的那一只。
有的时候他甚至会悄悄的拿一只鸡蛋放在黄鼠狼沟里面,等到第二天再来的时候,那个鸡蛋肯定就不见了。
当然这是他一个人的秘密,连三姑娘也绝对没有知道。
黄土高原炎热的暑假,就在这么一个小秘密中间,一晃而过了一半。
等到暑假过了一个月的时候,三姑娘终于要去镇上买一辆洋车子了。
白花镇的徐志强有些生意头脑,年青的时候没机会,等到了改革开放的第一年,他就抓住机会,通过卖一些小商品,开始发家致富,成为了白花镇第一波富起来的人。
但是,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祸福相随,等他富裕起来还有没怎么享受的时候,不幸也随之而来。
他的老婆和孩子在一场车祸中去世了。
所以徐志强虽然有钱了,但是也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他独自经营着自己的店铺,进一个人,出也是一个人。
他有的时候就坐在自己的小商铺门口,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看着这些形形色色的脸,然后在脑子里面想他的妻子和孩子。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会看见一个女人提着篮子在街口卖鸡蛋和鸭蛋。
他自己也买过一两次,只不过那个女人很少说话。
他不是一个多话的人,三姑娘也不是一个多话的人。
所以两个人并没有什么过多的交集,最多只是买过一两次鸡蛋的买卖关系而已。
有的时候他会看见这个女人身边有一个六七岁大的孩子,当这个女人卖鸡蛋的时候,这个孩子就在身边看着;等没有人买鸡蛋的时候,他便叽叽喳喳的说着什么,然后那个女人偶尔会抬起头来看着他笑,但是依然少说话。
可是就是这种很平常的母子之情,却让徐志强感觉到了久违的温暖。
他是一个孤独的男人。
也是一个失去妻儿的男人。
有时候就会想,如果自己的老婆和孩子还活着的话,他们会不会也是这样。
当然,即使是这个时候,徐志强也不过是远远的看着他们而已。
他不知道这个女人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她来自哪里;
他不知道那个孩子姓甚名谁,也不知道那个孩子在哪里长大。
虽然有的时候有一种冲动,冲上去和他们说说话聊聊天。但是徐志强总是在这种冲动冒出来的时候,就喝一杯茶。
他知道自己作为一个失去妻子和孩子的男人,如果很冒然地上去跟一对母子说话,别人总会说闲话的。
毕竟,这世界上最不缺少的,就是闲言碎语。
要是闲话一来,那么以后可能就看不到他们了。
那样的话,对自己来说,生活的乐趣就少了。
是啊,能看着这样的平静的欢乐和幸福,对于徐志强而言,也是一种久违的舒畅。
再过些日子的时候,徐志强有那么一两次借着买鸡蛋的机会走到跟前,用余光看看他们。他看着娃娃,有时候娃娃也看着他,用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看着他,然后他就笑了。
徐志强终于知道那个小孩的小名叫做娃娃。
他心里想,怎么会有这样取名字的呢?竟然直接叫娃娃!
但是娃娃就是个娃娃啊!这样叫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他也曾为人父亲,如果自己的孩子叫娃娃,那自己恐怕也是欢乐的。
因为那确实是个娃娃,是个小娃娃,小是个可爱的娃娃。
他在想,这么可爱的娃娃,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爸爸呢?
这样一个勤劳的女人,他的男人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徐志强的好奇心就像一颗种子,在心中逐渐发芽,然后渐渐长成了参天大树。
这些年徐志强见过各种各样的女人,但是没有一个女人像那个提着篮子卖鸡蛋的女人一样给自己内心触动。哦,或许不是触动,而是一种归于生活的平静与安宁。
于是,他开始悄悄的向人们打听这个女人的来历。
但是令他吃惊的是,竟然有人说这个女人其实是一个疯子!
怎么会呢?
一个疯子怎么会是这样一个样子呢?
他心里不信,但是他打听的越多,就越有很多人都说:
“那个人啊,叫三姑娘,是咱白花镇一百里外的三坡子沟的人!”
“嚯!那是一个不吉利的人!那是一个真正的疯子!”
“你还不知道吧,就连那个娃娃也是个小黄鼠狼精!”
徐志强当然不会因为别人说的这些话,就把这些话当成真的。
但是当很多人都这么说的时候,他心里其实开始有些打鼓,“难道那个女人真的是一个疯子?”
有些话纵然开始不信,但这样的话但是听得多了,心里总是多了些疑虑。
疑心生暗鬼,总是不由人。
人总是这样的,三人成虎。
在之后的日子里,徐志强尽量不去看那个人,不去想那对母子。
但是这是个男人的心啊!
当你说不去想一个人的时候,心里却会不由自主地想。
当你想忘记一些事的时候,这些事就变得越发清楚。
甚至到了最后,逐渐发展成为抓耳挠腮的一种状态。
徐志强每天坐在门前,心里就会想,诶,那个人怎么没有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到底什么时候来呀?诶,这一次,那个娃娃怎么没有来?
好像每天偷偷关注那对母子变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甚至于做生意也有些提不起力气。
这样的想法层出不穷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他好像陷入了一个魔障之中。
终于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了,亲自去了一趟三坡子沟,但是徐志强很快就回来了。
回来的徐志强有些苍白,有些无精打采,有些凭白生出来的恼怒!
他想我一定是疯了!如果没有的话,我为什么会去打听一个疯女人和一个野孩子的事情呢?
于是徐志强就告诉自己,以后再看见他们两个,就当作没有看见。
自己也再不会假装借口去买他们的鸡蛋和鸭蛋了。
眼不见,心不烦。
当然,如果没有后来的事情,也许,真的徐志强就只是一个徐志强,他的生活永远不会和三姑娘,以及娃娃刘志学发生任何的交集。
最多,只是偶尔忍不住的时候,往街口那边看两眼的交情。
这一年的暑假,第二个月的时候,三姑娘终于攒够了钱。
三姑娘家,要有一辆洋车子了。
她带着娃娃来了白花镇。她其实早就看中了一辆,所以来了以后,几乎没有犹豫。
娃娃刘志学想啊,那可是一辆洋车子啊。!以后再来白花镇就可以让妈带着我骑车来了!
这世上总有一些巧合,有人说,这世界就是巧合的集合,所有的事都生活在巧合里面,我们都是巧合的一个小部分,正是巧合推动着我们的世界。
徐志强是一个卖小商品的商人,当然,他的商品里还有一种货物,就是自行车。
三姑娘在街头卖鸡蛋的时候,早就注意到了他家的自行车。
所以,当她终于攒够了钱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就来到了徐志强家的店铺。
过了很久很久以后,徐志强还记得这一天。
那个他心中决定不愿意再看见,甚至不愿意再想起的女人,竟然带着那个孩子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然后笑着对自己说:“老板,我......想买一辆洋车子!”
徐志强想,我一定就是在那一刻入了魔的。
其实从山沟子坡回来以后,他就对三姑娘的情况有了一定的了解。
他知道,三姑娘家的情况很特殊。她的爹,她的哥哥都在大灾难中受过苦,然后没有了的。甚至在三坡子沟人的眼中,这个女人是个不祥的符号,他们拒绝和她说话,甚至拒绝承认认识这样一个人。
但是就在这个女人上门问自己买一辆自行车的那一刻,徐志强想疯了的其实是那些说她是疯子的人吧!
至于我么,疯了就疯了吧!
“老板?”三姑娘问道,“我想买一辆洋车子。”
娃娃徐志学抬头看着这一个奇怪的不说话的老版,也说了一句:“老板,我想买一辆自行车!”
徐志强终于从愣神中回过神来,点头道,“哦,哦,有的有的有的!”
然后把这对母子领进去他的店里,说:“都在这儿了,你们随便看,随便看。”
终于,这一次从白花镇回去的路上,三姑娘便推上了一辆凤凰牌的自行车。
她还不会骑,只是推着,娃娃刘志学坐在后面的座子上。
两个人沿着那条连接白花镇和三坡子沟的路缓缓前行;橙黄色的夕阳从他们的背后照过来,好像是一层温暖的毛绒毯。
三姑娘想,以前的黄土高原的路是那么的难走,天是那么的高,那么的远。高到吹着哨子的鸽子飞过来都不会有一刹那的停留;
但是现在的感觉不一样了。
她觉得黄土高原的天虽然还是那么高,那么远,但是如果一直和今天这样的话,那也是温暖的。
自从三姑娘在徐志学的店里头买了一辆自行车以后,徐志学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到这一对母子。
他在夏天快结束的时候,出了一趟差,他要去浙江那边进货,沿海那边的城市商品价格比较便宜,而且质量也不错,所以他宁愿跑远一点的地方。
这趟出差让他想清楚了一件事情,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如果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在天上看着自己的话,那么他们也一定愿意自己能够过上自己的生活,不再活在过去的影子和回忆之中。
所以他在回来的路上做了一个决定。
徐志强来三坡子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