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风景是斑驳的。黄土地上的人生,是亲情的乳汁酿造的。尤其是在这内窑。
祖母是王月娥。尽管王月娥已这这个世界上走至很远,但是在我生命中,岁月如此辗转盘桓,光阴如此流逝嬗变,都无法更改王月娥就是我的祖母。
祖母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时候,没有人叫过她的名字。可是这么多年来,曾经在那一方土地生长的人却没有人不知道祖母。老辈人叫“老葛家里的”,晚辈人叫“内窑婶”,次晚辈人叫“奶”。这叫法的统一点就是指王月娥。
二十六岁上,二十岁的祖父葛启顺被扩军南下,王月娥就守了一眼土窑,眼睁睁活了七十,四十四年间,苦守寒窑。曾经有人力劝王月娥改嫁他乡,但终是苦心枉费。那种形势上的安抚又岂能均衡王月娥内心的失落……
开头儿,夜静的时候睡不着王月娥坐起来想走时葛启顺的样子,自个儿傻笑,那都是光阴下的苦守寒窑啊!到后来,夜静的时候俯身像咬豆腐似的,咬自个的肉,疼得窒息了,夜却不动声色。再到后来,人上了年纪了,早早烧了炕团在炕上,听梁上的动静,一只老鼠倒挂在梁上,一窝老鼠在地上跑着耍闹,听着响儿反倒能睡个好觉。祖父一走再无音讯,天是到黑的时候黑了,到白的时候白了,黑白之间王月娥心里有个活物。
山神凹走出去回不来的人都有“光荣军属”的牌牌送回来,祖父没有。这就让祖母的眼神看上去像土窑窟窿里的老鼠一样,明亮而惊慌,令人陡生怜爱,却又怕人于一定距离之外。仲夏傍晚,王月娥穿了月白短袖布衫,双耳吊着滴水绿玉耳环,坐在内窑院的石板上走神。缕缕阳光透过枣树荫蓬的隙缝漏射下来,远远看去,神情恍惚的她就像一个无法企及的诱惑,甜蜜而又伤痛。男人的视觉在这时大体是相同的,二十岁与六十岁没有多大区别。葛姓本家族人暗恋上了侄子媳妇,终于在一个黄昏时分走进了内窑院,祖母发狠地喊了一声:“你坏良心呀,你欺负弱小,小走得没音讯,大做下这种下作事,一把秃锄头你锄地锄到自家人身上,你今儿等不得明儿你就要死呀!”事情到底因辈份的节制没有弄出大的举措。可时令已入三伏,满山的山丹丹在风中闪闪地耀出了大片嫣红。
难得王月娥年华如梦却能心静如水。她因传统而忠心于祖父,她因本分而体恤关心族人,从未滋生杂芜之念。内窑院的枣树蓬勃着朝气和骚动。青石铺就的石板地却浑然冷冷。这冷冷中就有了那么一丝微妙的季节性悸动。那恰是文化大革命的脚步踏踏来临之前。在接踵而来的大革命潮流中,大风席卷了中央之国的角角落落,红颜薄命的王月娥竟也不能绕过。于是,在这场偶然与独特并存的浩劫中,历史执拗地把王月娥切入了主题。
曾经的王月娥是地主的小妾。荒山沟里的小地主既无万顷良田,也不敢为非作歹,最多娶一半房小妾。葛启顺当时是地主家里的短工,进进出出在不同季节里和王月娥有了仔细的照面。最长的一次照面是土改前夕。那一年熬豆腐,葛启顺来帮工。熬浆熬到了一定火候,葛启顺进房端浆水,问题就出在了葛启顺看见了冬日暖炕上王月娥雪白一片。屋外喊塌天了,屋内的倒骇异地看得出神入化了。那一年的豆腐据说因祖父的憨胆点老了,但也仅用二斗玉茭从地主家换回了王月娥。这就让王月娥在最为动荡的日子里受了一些委屈。
1966年,国家最权威的报纸发表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它的目标是改造人的灵魂。山神凹虽处贫穷僻远的深山,而革命热潮则是“四海翻腾云水怒”。因为一些无法猜测的原因,一些乡村的红卫兵,把王月娥叫到请示台前定罪。红卫兵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要抓挖社会主义墙根的典型。内窑院的,因历史问题,你就算一个。”王月娥说:“社会主义是甚,山高皇帝远,借了胆,我也不敢。”红卫兵说:“你仇视社会主义,你是反革命大破鞋!”王月娥抬起头神经质地断然否认:“不敢”、“哪敢。”红烈的阳光把王月娥晒得如妖儿一般,楚楚动人。王月娥想:我一生从没得罪过人,咋好端儿被人黑杀了,这世道真是要坏规矩了。
这世道本就没有一定之规,一定之形的,水把山开成石,把石揉成沙,云成风生意,水随地赋形,规矩是甚?野花绣地。王月娥在请示台前早晚汇报了半年有余,红卫兵开始了内乱弃她而去,与往日的岁月不同处是她接下来的日子活得生硬而苦涩。
岁月辗转中老了王月娥,不老的是她的记忆。鬓染银丝的王月娥翻出日伪时葛启顺一张泛黄的良民证,手微微颤抖了几下,然后又轻轻折起压在了箱底。尽管那照片已经退色又有许多深深折痕,但王月娥对他倾注的感情,却如石下清泉。
有一个春天,终于从公社乡邮员的手里接到了南方的信函,落款是:“内窑院启”。王月娥的名字都省略了。字里行间仅是对他年已半百的儿子问候,只字未提王月娥。王月娥想:不管吧,儿是连心肉,只要葛启顺还活着,就有我王月娥的一天。
是等那归无定期的一天吗?
内窑院的枣树高大而繁茂,盘曲错纠的枝节伸向青冥的天空。王月娥拉着长长的麻绳把三寸长的鞋底纳得细密、匀实。灰兰色的外罩把一头白发衬得如一幅水墨写意,看上去有一种与世隔绝的雅致。有晚辈惊异地说,内窑婶怕要成精了,七十岁还纳鞋底。王月娥抬头笑笑,用豁了牙的嘴捋捋绳子,一针一针纳得瓷实。
王月娥在等那被遗忘了的那一刻的到来。1980年,葛启顺老大归乡领着后娶夫人,走回了他离别了近半个世纪的故乡。美人迟暮与王月娥比起来就少了一些韵味。南方的小女人体态盈盈,一回北方就吵着要走,离心离肺的。择了吉日祖父回到了他的出生地。在走进内窑时,王月娥正靠着炕沿捻羊毛,就只刹那,王月娥抬起头时已是泪满双襟了。祖父说:解放战争打完,我就在南方成家了。王月娥含泪点头。祖父对那女人说:该叫姐姐。那女人说:姐姐,用开脸帕把脸开开。祖父说:“她要你用毛巾擦净眼泪”。祖母王月娥一脸悲啼。几十年了,擦不擦吧,擦来擦去都一样的痛。王月娥含着泪说:“成家了好,一个男人不成家,道理就说不过去。”祖父说:“你一个人能把日子活过来,要我怎么说好。”王月娥说:“没啥,眨眼就到现在了,到底是我守在山神凹,你在外,出门在外你不是闲人,你是为国家当兵打仗啊。”
王月娥在祖父远走他乡半月之后,终于倒在了内窑院的土炕上。王月娥说:四十四年了,我找到了活水源头。祖父临走时的话还在她耳内萦绕:“我死后把骨灰送来与你合葬。”一个活物,一句活话,是对内心深处埋藏的人生悲苦的生命祝福之念吗?还是姻缘变幻的不悔不忧!祖母等老死他乡的祖父再次回乡,她做了许多准备,有时候甚至嫌日子走得慢,日子把人的一辈子过完了,到死,总算要拼凑成人家了。她用祖父留给她的钱打了坟地,坟在隔河的山嘴上,朝阳。她要打坟的人留个口子,夜静的时候她把一些庄稼人用的物件放进去,锅啊、盆啊、缸啊的,大件的搬不动,她就像滚球似的滚着它走,有一天夜里,她滚着一口缸过河的时候,摔了一跤,骨折了,山神凹人才知道她在忙活地下的窑洞。下不了地,心急,人瘦得和相片似的,望着进来看她的人就说以前的祖父,人们也都跟着她的话头说以前的祖父。想来,祖父在她的记忆里被扩大了,稍动一点心思,面容就浮现不已。
春日和风使枣树抽枝开花,秋日萧飒使枣儿泛红透甜,一样的时空流变中,美丽的景致就这样保持了一生预约的守候。
王月娥,我的祖母。当我以一种过早到来的苍老的目光悲哀地看进了三十年时,三十年前活着的你——可知日月与你几近遥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