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的时候,我妈正坐在梅花树下摆弄她新买回来的茉莉花。
见我突然回来了,她吓了一跳:
“咋这么早就回来了?”
“嗯。”
她看我的反应估计也猜到了,但亲妈还是心痛我的,难得温柔地说:
“中午我炖了酸萝卜老鸭汤,还煮了好多糯米包谷。”
“哦,晒得脑壳发昏,先去睡一会儿。”
“吃了饭再睡,你看都几点了。”
“我就睡一会儿。”
外面热得要死,家里却很凉快。我在沙发上,吹着风扇,整个人总算活过来了,还能闻到厨房里酸萝卜老鸭汤的香气。
躺下了,人又睡意全无,只能盯着天花板发呆,脑子里全是那片废墟。想起以前我送小岩回家,总是在那个路口依依不舍。每次见完她父母,又总会在那个路口不欢而散。
风扇的凉风实在太舒服了,在广州天一热开风扇是完全不抵用的,我每天早上起床都能热得浑身湿透,像洗了澡一样。开空调是凉快,可闷在那小屋子里久了也很难受。一出门,里外冰火两重天。
四川的夏季其实是比较适合避暑的,最热的时候正值雨季,淅淅沥沥的小雨能连着下好几个星期,等晴起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夏天的尾巴了。这可能也是四川人,尤其女生皮肤白的原因,一年到头晒不了多少太阳。
躺着躺着,困意也就上来了,虽然隐隐约约能听到我妈在厨房忙活的声音。玻璃门外,还有几声鸟叫,快正午了,知了不经热,便聒噪地叫起来。
我在各种声音的交汇中,舒服地睡着了。梦里面,一片绿意盎然,颇有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诗意。
这是一道平缓的草坡,我还从没去过草原,那草柔得就像海里的浪一样。远远地,我看见坡顶上有个黑影,他佝偻着身子正往山下走来。
隔太远了,我只能看到一个消瘦的剪影,那剪影越跑越快,像后面有狗在追他一样。他跑起来那四肢极为不协调的样子,实在太熟了。
果然,是眼镜。他跑得疯快,一边跑一边往回瞧,可我站在坡下看见他身后明明什么也没有。
等他跑近了,我才发现,他满脸是血,手上也全是血,衣服、裤子上全是血点,我大声地喊道:“眼镜,眼镜!”
他却完全听不见,还是一边疯跑,一边回头。突然,脚下一打滑,整个人从山坡上滚了下来,一眨眼就不见了。
我慌忙跑上前去,发现前面有一条浅浅水沟,水沟里眼镜背朝天漂着,脸埋在水草里。
水沟里的水,已经被他身上的血染成了红色,一丝丝红水向下游缓缓地流去。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翻过来。
可那张脸却不是眼镜,是一个不认识的老男人。他脸色苍白,脸上的血已经被水冲刷得差不多了,我轻轻地晃了晃他,他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
忽然,山坡上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我吓得汗毛都立起来了,扭头一看什么也没有。那男人猛地抽搐一下,眼睛突然睁开来。
那是一双没有瞳孔的眼睛。
我猛然从沙发上坐起,我妈正好推门进来,吓了她一跳。
“咋了?哎哟,吓死人咯。”
我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妈一看我出得汗把沙发都打湿了,赶忙摸摸我头:
“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我点点头,胃里有点反酸,干呕了一下。
“你坐到,我切找个东西。”
我妈在隔壁的杂物间里翻箱倒柜了好久,找出了一个小小的三角红布包,递给我:
“还好没丢,你小做噩梦,那个仙人婆给你做的福,说是专门给你辟邪。”
我接过来一看,那暗红的小布包上画了一串看不懂的符号,像古书的篆文,又比那个还要奇怪。布包的背面,画着一只有两个瞳孔的眼睛。
“哇”的一声,我抱着客厅的垃圾桶吐了出来。我妈吓坏了:
“哎呀,你咋个弄起的哦,是不是今天出去撞邪了,我给你说去不得去不得…………”
我的胃里翻江倒海,梦里的眼睛挥之不去,吐到最后全是黄水。我妈都快急哭了。
总算没得吐了,我瘫坐在地上,从电视机黑色的屏幕里,看到了自己惨白的脸。
“咋个了嘛,你硬是要急死我!”
“噩梦,梦到一个人眼睛没有眼珠子。”
“咋这么怪,不得行,说不定是昨天撞那一下脑震荡了,我们下午去医院看哈。”
“没有,就是做噩梦。”
我这才想起,眼镜这几天不正去内蒙古看大草原吗?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我慌忙爬起来,给他打了个电话。电话响了好久,才接起来:
“生哥!回家还好不?”电话那头,眼镜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洪亮。
“挺好,你在内蒙古啊?”
“没去成,临时有点事,就取消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悬着的心总算平静点了:“那就好,我又做噩梦,梦到你从山上滚下来。”
“别担心,我躺床上呢,顶多从床上滚下来。你什么时候回来?”
“再过三天。”唉,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又差不多要走了。
我妈一听还有三天,表情又凝重了一些,默默走出了客厅。
“回来吃饭,你不知道,这几天钟伯店里进了超多好东西,等你回来,大饱眼福。”
“好,我吃饭了。”
厨房里,我妈正在盛饭,我想象着我不在的时候,她应该大部分时间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家里吃饭。
难过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比噩梦更压抑。
“吃饭了。”
桌上一砂锅香气四溢的酸萝卜老鸭汤,一大盆糯米苞谷,还有一盘回锅肉、一盘甜皮鸭,一份热窝鸡,全是我爱吃的。
我一坐下来,我妈就盛了碗老鸭汤递给我:“夏天,这个清火。好多年没有喝了哇。”
我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喝着,眼泪混着汤,一起流进了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