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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谒金门

七弦曲落,响遏行云。

乐声久久萦回在琴微殿上空,声带凄凉,哀绝绵长。

“娘娘。”敏珠从屋里出来,把滚带狐裘的朱红锦袍披在云裳肩上,又给她换掉琴边有些凉了的那只手炉。“打从一早开始就在弹这支曲子……”见主子不做声的默许,使个眼色让随伺在侧的小丫头们赶紧收了散乱一地的曲谱。“您身子柔弱,天这么冷,小心风寒。就真是要用功,等来年春上再练也不晚啊。”

素手停弦。叹息如美人泪滴,落在瑟瑟的寒风里,令人心中不由得莫名一恸。树梢上最后一枚枯黄的叶子随着叹息恍然飘落,跌在檐下静立着的大水瓮里,无风自行的打着转,像是飘在海上漫无目的一艘小船。

云裳回眸,涩涩笑起,“我哪里是要用什么功呢。”目光略微沉滞,复又调转向遥不可及的青天深处。很远的远处,铅色的云朵密作一团,看样子是憋着劲儿要下一场大雪。“今儿是明和皇后的七七。”沉吟许久,她又叹了口气,示意敏珠叫人连琴带曲谱一起收下去。“你也知道的,当日我刚入宫,在清思殿里第一次见到宣姐姐,听的便是这曲《长相思》。没想到……没想到不过才短短年余光景,便是琴曲犹在,斯人已远……”

话音落处,依稀竟红了眼眶。

敏珠见她动了真情,心里微微有些纳罕,只得笑着劝慰:“娘娘和先皇后投缘,又兼有师徒的情分。皇后在天有灵,见您此般思念伤怀,定然会感动欣慰。”

是吗?云裳自嘲的弯一弯嘴角,眼风似有若无的回眸瞟了敏珠一眼。这婢子真是……训练有素,圆滑过头,似这种哄人的场面话儿,不必过心,张口就来。也不想想,那日宣婷莲是被黎氏拉去垫背,一个猝不及防间做了冤死鬼的人,她若真的在天有灵,见旁人因此白赚了便宜,指不定要怎么恨呢——宣婷莲活着的时候与敏珠一样,谨慎婉转,无论对谁都成日堆着虚伪的笑脸。一缕芳魂消散后,大概不会再这么累了吧?

无论是否甘愿,总算也是解脱。

相比人类,云裳自问更了解鬼魅。妖精通常比人单纯和坦荡。而人,无论生前怎样虚伪,一旦做了鬼,便都不太会记得造作遮掩,都化作了直来直去的通透心肠。

当日灵光殿一劫,黎氏癫狂之下,硬生生拽着端妃两人同归于尽。端妃是否真有毁黎氏容貌的嫌疑且说不准,其间又牵扯上了丽妃失子的陈年往事……两条人命过后,真相早已理不出任何的头绪。本是后宫一段死无对证的公案——

可没想到,事情最后竟会如此演变:离开灵光殿后,白宸浩对外宣称,金口玉言说出的“真相”,居然变成了废后黎氏心怀不轨,丧心病狂之下,妄图冒死弑君!事发突然,内殿侍卫来不及上来护驾,而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是深明大义的端妃——为保护帝君,抢在众人之前将自己的身子护在他身前,为他挡下了废后刺来的寒光之刃。次日朝会上,白宸浩当着群臣的面哭得涕泪横流,仪态尽失。那哀痛欲绝的神情弄得满朝文武都跟着动容,他一边哭一边盛赞端妃说她忠孝节义样样俱全,又与自己青梅竹马情深似海,本是皇后的不二人选。而后又扑通一声跪倒在闻讯赶来的大长公主面前,哭着说自己没有保护好表妹,恳请姑姑治罪责罚。

帝君既这样说,他人便不得不跟着圆成。那夜在场的人本就不多,此刻更是口风全部一致,都说是黎氏见宣婷莲护着帝君,恼羞成怒中与之奋力撕扯,这才硬拖着宣妃失足坠下高台……

故事编到这个程度,连云裳都忍不住觉得非常感动。她不仅佩服白宸浩撒谎的功底——更倾慕他舌粲莲花说哭就哭的完美演技。倘若不是当日就在现场,亲眼目睹过整件事的全部过程,只怕她都会为他口中那个忠义节烈的端妃而落下清泪。

想来这世间,最完满的表演不过如此,绝伦的谎言遮蔽去层层真相,便有人偶尔嗅到端倪,也绝对不敢去拆帝君的台架子。

朝堂之上,群臣唏嘘。然后自然而然的,沐相先站出来,三跪九叩的上表,提请追封端妃为后。随后便是百官跟着一起跪地请愿,齐刷刷一片众望所归。大长公主坐在一侧哽咽不言,白宸浩则泪流满面当场应允,说自己其实早有此意。话音刚落,御前近侍上前一步亮出早就写好的圣旨——端妃宣婷莲,就这样在无辜冤死后的第三天早上,被追谥成了“明和皇后”。

黎氏当然是死有余辜。

端妃则为不幸殒命。

大长公主当然不信也不甘心,可女儿都已经死了,又当着群臣的面儿,还说得出什么来呢?只陪着驸马两个人默默落泪罢了。

忍了一辈子,盼了一辈子。云裳冷笑着看一眼被侍女抱走的琴匣,伸手去紧了紧斗篷。宫里的女人们个个做梦都想当皇后,可宣婷莲最终的结局,也不过是用那梦寐以求的皇后銮驾——送了一回葬。

风光大葬。

可那又能怎么样?

跟死后犹被鞭尸的黎氏一样,都不过是被灵魂抛弃了的皮囊,终将归于尘土。灰飞烟灭,不过是弹指之间。

泼天富贵如浮云。万般荣华,转眼成空。

袖了手炉,转身往内殿走去。云裳默默无声敛下眼皮。敏珠自然不会懂得她心里的伤。那一道道蚁噬猫抓般的印痕,一丝疼,一丝痒,又夹杂着百味杂陈中丝丝缕缕的豁然开朗。她难过的并不是那夜突如其来的宫变,亦不是黎氏宣妃之惨死景象。而是那一曲哀婉低徊的《长相思》。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黎氏对帝君是有情的,宣婷莲也未必没有那些小女子的心思。可长相思,长相思又怎样?

任你怎样情深意长,终抵不过这尘世无常。

掐指算算,这些年见过的死亡虽不太多,但也不算少了。一念之间,形神俱灭,饶是前一刻还不依不饶挣扎拼搏,那一口气不来……撒手一去,便什么都握不住了。

便是将自己抽出局外,只身冷眼看过去,犹会忍不住抽口冷气,心生感叹几番。

人生在世,渺若云烟。握得住的,不过是这短暂生命里,寸寸流逝的韶光。

因此才渐渐的开始理解起沐梓荣。什么名节清白德行信誉,还不都是死后别人信口胡说的么?一如端妃之死,帝君说了什么,什么便是真相,容不得任何人去质疑去反驳。

话又说回来,白宸浩心里当然很清楚,宣家表妹死得没那么无辜,黎氏更从未有过什么弑君的妄想。锦澜事后暗地里彻查过,端妃确实曾在丽妃寝殿中做过些不入流的手脚,谋害皇嗣嫌疑重大。至于那黎文君的脸……灵光殿的婢女们异口同声,都说传旨之人身着贵妃服色,只是面蒙轻纱,容貌看不真切。

至此,谁都明白宣婷莲并非是只无辜的羔羊。可那又怎样?最终帝君还是给了她皇后的封号,诏令举国哀悼,然后将她的金棺玉椁招摇的给葬到皇陵里头去。

云裳把暖炉捧在怀里,捂到距离心口最近的地方,却仍旧暖不透心底大片大片的冰凉。入宫这么久,这是她第一次直面后宫争斗并明白“君心难测”这四个字的真正含义。说到底,黎氏宣氏,都不过是帝君手中的棋,一颗颗的算计好了,填到应该落的位置上去。黎家早已被灭,根本无所谓要不要死得更加彻底。而大长公主和宣家——碍着那丝血缘关系,说什么也得有个像样的交代才敷衍得过去。

这些云裳都能理解。

只是想不到他下一步棋!

处理完宣氏的丧事之后,白宸浩一个转身,竟又传出新的圣旨:灵光殿之乱,沐淑媛也是护驾有功的——他又撒谎,又撒得那么冠冕堂皇。意味深长的瞥一眼沐相,说她曾与端妃一样,试图用自己的身体去掩护自己。又说若不是沐淑媛拼死拽住了黎氏举刀刺来的手,只怕在那混乱的局面里,自己不死也要重伤。

此话一出,就连站在阶下的沐梓荣都愕住了。

这次没有人站出来请旨,是帝君金口亲启,给了她贵妃的尊位。

消息一出,满宫哗然。

在此之前,包括云裳在内的所有人都相信,经此一事,先前丽妃投毒的罪名将被彻底洗脱,复宠指日可待。且端妃一死,后宫里必然是丽妃一人独大。可谁都没想到,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帝君竟然一句话就将四妃之首的高位许给了初得恩宠的她!诚然,眼前风波初定,宣氏刚被追封风光大葬,三年两载之内想必无人敢提立后之事,可贵妃……这个实际已是六宫之首的贵妃高位,与皇后实在不过是咫尺之遥!

流言尘嚣直上,好事者又提起了先前《凤仪图》的事儿。后宫里一时间谣言满天飞,恨不得每个角落都在传说沐云裳是帝君认定的皇后人选。那些位份低些的美人和婕妤们,宫中几座主殿的管事宫女和太监,不论先前是端妃的丽妃的还是谁的人马耳目,一夜间便齐刷刷全换了风向,紧赶着往琴微殿里谄媚示好。

她这边门庭若市好不热闹。敏珠又从宫外传回来消息说,沐相府门前也是天天挤得水泄不通人满为患。

其间还听到不少笑话。比如说大长公主在听到册立自己为妃的消息后,硬是一口气没缓上来,活活给厥了过去——醒来就咬牙切齿拍着桌子大骂帝君,说宣家白搭上独生女儿一条性命,换来的却不过是个追封的虚名,生生便宜了沐家那个小妖精……

云裳一笑。大长公主说的还真句句都是大实话。

心里当然清楚,这也不过是白宸浩的无数棋中的一步而已。正如事后他对她所坦言的那样:“以朕对你之心,本不该将你放到这风口浪尖上去。”他看着她,目光里飘过一丝很浅的怜惜。但温文的柔情转瞬即逝,转过头,沉着声,一字一句:“但是云裳你要明白,若想沐氏荣极,坐在那位子上的人……便只能是你!”

她懂。上前一步,轻轻伸手,纤柔玉指封了他的口,“臣妾甘愿。”

何须多言。从她向他坦陈真相的那天起,她和他,便是同盟。就像若干年前,破落香案下的短暂相依——被情势逼迫着,不得不将彼此命运捆绑在一起,生死携手共赴未知的结局。

眼下她是贵妃。再下一步,也许是皇后之尊,入主瑶华。也许是下一个黎文君,废去灵光殿……也好,黎文君已经死了,只她自己一个人住的话,那座殿阁还不至于太挤。

漫步东厢,雕花书案上,玉色镇纸下压着一方叠成四折的素笺。信手拈起,她却迟迟都没有打开看,只是微微的轻叹,“敏珠,”隔了好久,云裳才向身后问道,嘴里唤着敏珠,声音却不知飘向何方,“得知我成为贵妃的消息……大哥他心里很高兴吧?”

很久都没做那个梦了。

白衣的女孩站在悬崖边上,裙角上绽着大朵大朵的血花。她用凄厉而幽怨的眼神定定望着她,那道目光如冰一样冷,却又像天火劈身般的灼热,活活能将这身体彻底烧穿一般。

那目光让她坐立难安。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想见那个什么皇后吗,我可以帮你。”

“不。”斩钉截铁的回绝。她跟宣婷莲的交情仅止于几份琴谱,对于她的鬼魂,虽然不至于惧怕,但也没有兴趣接触。

“她还算不上个屈死鬼,却也在时时刻刻想着报复。你看,大家的想法都差不多——我死了,可我不能白死,对吗?”

“那又怎么样?”头一次,她鼓足勇气反驳她的话,“难道说报复完了你能再活回来吗?”

“报复完了……”女孩显然被问住了,低下头沉吟了很久。她是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执念一破,游魂就会像草叶上的风露见到阳光一般,彻底的消散。”再次抬起脸来的时候,眼底盈盈一泓晶莹的泪光,“你也知道,逆天如我,是不可能有机会去转生的。”朦胧中,她走过来,柔弱无依的拽住了她的衣袖——“从我把自己交付给你的那天起,那些事就是不可能的了。”

到底心中不忍,她伸出手抹了一把女孩儿脸上的泪。可是虚空的指尖却只碰触到几滴薄薄的露水……山间风寒,白露成霜。指尖上,很凉。

“你不懂。”看她怔忪,女孩儿幽幽叹道,“没错,即使报了这大仇,我也难逃灰飞烟灭的下场。可在灰飞烟灭之前——”猝不及防间,猛然拔高了声线,嗓音变得阴狠凄厉,声声敲在她的心上:“在那之前,就算是已经深陷炼狱火海,也要从血泊泥沼里伸出一只手来,将那些谋害过我,亏欠了我的人,一一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们没有回头的路。”

“没有回头路啊云裳!”

“我知道,我知道。”恐惧如影随形,她一叠声喊着。——哪怕明知这只是个梦,也清楚自己是魇住了,可她就是迟迟不能醒转过来。云裳能感觉到白宸浩在拍她的脸,她能感觉到一行行热泪沿着眼角滑入自己的鬓间,她能感到他伸手抱起了自己,像哄小孩子一样把自己搂在怀里面。

可是她的手,却还是直直的伸出去,攥住了那女孩冰冷的指尖。

“我从来都没忘记过我答应了你什么……”喃喃的说,一次次的重复着,“从来都不曾忘记过。”

女孩的面容渐渐的模糊下去,依稀只剩下一抹欣慰的笑,却仍旧带了丝丝狐疑在嘴边。“嗯……我相信你。”

“云裳!云裳!”

终于醒转。眼前是白宸浩略带焦灼的脸,“又发噩梦?”见她睁开了眼,他舒口气,低头吻她额头。“你刚才一直在喊叫。”

虚脱的点一点头,她扭过脸去不敢直视他的眼。“对不起,我吓到你了。”

“没事。”伸手拭去她额角的汗,“又梦到你娘了吗?”

“不是。”本能的摇了头,却又不知道下面该怎么说,愣了好一会儿才苦笑起来,“我梦见的是……我自己。”

抬起头看他英俊的脸,前一刻的担心和焦虑还没有散去。她能感觉到他是动了真心的……只是他不知道,当年他在龙神庙里见过的那个女孩,此刻眼底藏着无比深重足够令人万劫不复的怨执之念。云裳忍不住想,如果没有当年那场变故,如果那天她没有从树上摔下来的话,她和他——会有以后吗?

那个以后,会不会是个如春风中海棠花枝般温暖的故事?

“告诉我。”鬼使神差的,竟突然伸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肩。她伏在他肩头,“告诉我,你到底是在利用我,还是真的有一点……爱我?”

“云裳!”被她突然这样问,他一时间竟有些语塞。利用?还是,爱?

云裳木然在他肩头趴了一会儿,见他一直都不说话,便缓缓放开了手,“陛下,我大概真的是被梦魇住了。”佯装打个哈欠,放任身体往床里面靠去。“净说胡话。”

翻身,闭眼,假寐。白衣的男子却还静静地坐在床边。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伸手揽过她的肩,俯身吻过她泪痕未干的眼角眉梢。

“利用是真的,对你的心也是真的。——只是连我自己都不确定这份真心究竟有几分。”他身边的女人太多了,走马灯一样轮转着。从来没有哪一个人能让他确定自己是认真的。帝位早已决定了一切。儿女情长里总要夹缠着数不清的心机,他利用她们,一如她们利用他。就这么日复一日的,来来回回相互算计。就连他一向最宠爱的丽妃……

云裳问出那句话的时候,白宸浩忽然悲从中来难以自已。

他很早以前就明白,帝王心里永远不可能有百分之百的真情。不是不想有,而是不敢有,不能有。父皇和母后那样生死相依的神仙美眷,确是人间罕有,可遇而不可求。可话又说回来了,母后若不是出身高门的大家闺秀,不是紫国郡王的掌上明珠,而只是个出身平民的普通百姓,山居乡野的碌碌村姑,父皇还会娶她吗?

“我不贪心。”云裳忽然睁开了紧闭的双眼。这一刻,他离她是那么的近。稍微再低一点,鼻尖便触到她的脸。——不像另一个人,总隔着一点疏离的分寸,一点避忌的距离。相知相惜却又咫尺天涯,总不能像这样肆无忌惮的亲昵。

“我不贪心,真的……我不奢求什么彻头彻尾的真。你对我的心,哪怕只有一分,我也知足了。”是的,哪怕只有一分,至少,他敢给她,他肯给她。那句话并不动听,却足够坦诚。至少这一刻她清楚的知道,眼前这个男人,爱她。

“有你这句话便够了。即使将来有一天你心意改变,即使最终我也会被你囚禁在灵光殿,即使死后像她那样被你鞭尸……”她突然笑起来,妩媚如盛春里最鲜艳的花,“我也不会后悔的,陛下。”

“别胡说!你跟她怎么会一样!”他急促的打断她,“无论沐家怎样,朕都不可能让你去——”

“我当然和她不一样。”云裳攀着他的脖子,樱唇顺势堵上了他的嘴。柔荑如藤蔓般爬过他的肩背,她紧贴着他的耳朵,一字一句轻声说道:“黎文君她是走投无路无可奈何。而沐云裳……沐云裳她从一开始,便是自愿的。”

怀中的肩膀震了一震。

红泪滴尽,烛火渐渐灭了下去。

鲛帐深处只余下春光,再也没有别的什么话。

日子波澜不惊的过去,山间的宫苑在漫漫的冬日里一派安然静谧。

恬淡的时光里,谁也不曾留意到冬雪是什么时候开始慢慢消融的,只知道再次推窗抬眼之时,屋檐下已经又是一帘春雨潺潺泄地。

这是这一年的第一场雨。细如毫发的雨丝带着寒意,落入湖水,悄无声息。

千波殿旁的玲珑水榭里,碧衣宫女呵着暖炉,温起两盏薄酒。云裳举杯,“敬公主。”

“只是叫你陪我偷闲小酌,这么客气就太过无趣了。”锦澜笑着,故意作势要拍她的手——冬意未尽,寒风仍还料峭,狐裘虽已褪下去,锦袍里却还袖着手炉。她一时给忘了,欠身时那填金炉子当啷一声滚在地上,咕噜噜蹦出去老远。

公主掩口一笑,“瞧瞧,可不是春天要到了么?连这炉子都要自己跑掉!”

话说的俏皮,随伺的宫人们都忍不住笑了。但身边的人却不敢怠慢,赶忙着上来收拾了去。锦澜瞥一眼自己身边训练有素的大宫女,“行了,今儿这天也没多冷,这东西既然自己跑了,我也就不要它了。不用再给我换来,你们也都出去吧,我和贵妃娘娘两个好好喝上几杯,说说话。”

云裳握着酒盏的手微微怔了一下。其实早上公主打发人请她的时候她依稀就有预感,可……虽是有备而来。但锦澜到底想做什么,她还真猜不到。

唇边停着半杯女儿红,目光斜睨在锦澜的脸上。公主倒是不慌不忙,“你入宫也有快一年了吧?”

“是。”云裳应声,心里某处地方,不由得黯了一黯,居然这么快,转眼就是一年。目光幽幽转向雕花窗外,“我入宫那日也下过一场雨。”

一场来势汹汹的狂风暴雨。

“我听说了。像夏天的雷雨一样,乌云压城飞沙走石的。”

“是啊,怪吓人的。”

锦澜一笑,似是若有所指的道:“暴雨过后,终是露出来一弯极美的彩虹。我听当日迎亲的人说过,你入宫门之时,雨霁天青……连司天监的人都说是大吉之兆呢。”

“不过是凑巧了吧。”云裳敷衍的笑笑,想到那天情景,不愿再提。可公主却似乎非要把这话给续下去,“命运这东西,有时真的难讲。远了不说,就说我吧。当年成婚之日,酒宴上有个下人失手打碎了酒壶,碎瓷片不小心划破了将军的手指头,血流不止。那是大喜的日子,自然没人敢说不吉利。都异口同声说酒壶打碎了乃是岁岁平安之意……可我心里就是不安,总觉得不是什么好兆头。”

“后来……你也知道将军他是……”

云裳默了默,没有说话。沈大将军一生百战,所向披靡,最后却死在偶然的小伤口上。她在家时候听见爹和大哥说过,那道箭伤其实根本没有伤在致命之处,只是因为伤口久久不能愈合……天长日久恶化下去,一点小伤越拖越重,最后终究不治。

抬头一望,锦澜脸上的神情莫名的悲戚。云裳不知如何劝慰开解她,但此刻又不能不开口说话,只得捡些不要紧的说:“公主切莫伤怀难过,天不假年虽是憾事,但我想将军若是在天有灵的话,想到与公主的伉俪深情,一定会觉得欣慰。而且想必他也更希望看见公主你开心的样子。您这样伤心难过,逝者反而会不安呢。”

“是。”若有所思的一叹,“他总是喜欢看我笑的样子。”手指飞快的滑过眼角,嘴角牵起一抹笑,“自然也会希望看见我过得好。”顿一顿,定定看着云裳,“其实我只是想跟你说,很多事,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凶兆吉兆我不知道,但我相信那一日的雨霁天青,必然预示着你日后的平安喜乐……再怎样狂风骤雨,最后到底还是会见到彩虹不是么?”

听出她话中若有所指的那层意思,云裳微微点了点头。“是,云裳心里明白,帝君的殊遇恩宠,已是史无前例。”虽说前面有个破格升迁的丽妃,但白宸浩既没送她《凤仪图》,也没在一年之内给封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锦澜若是想要劝她惜福,这话到此便可打住。——云裳偷眼看了看她,公主显然并不想止于此处。

“我相信你会珍惜。”轻描淡写的一句,锦澜眼不错珠的看她。“于私,宸浩对你是真心。于公,沐相是国之栋梁,他又极为看重你大哥的人品能力……”

语速放得很慢,渐渐切入正题。云裳屏住呼吸,水榭里除了湖水拍岸的涛声,便只有锦澜一字一顿的话语。

“瑶华殿空位已久。虽说你也知道舒眉和我的关系非同一般,但我冷眼瞧着,终归还是觉得你更合适些。帝君和我的意思,其实都更属意由你来入主中宫。”

“公主!”云裳低头,做惶恐状站起身来,半跪下去,“妾身到底只是个年资尚浅的宫妃,虽得陛下疼惜宠爱,但决计不敢有此等痴心妄想!”

“你起来。”见她这样谨慎,锦澜反而有些不悦,“我把人都散出去单独与你说这些话,不是要你和我说什么妄不妄想,敢不敢的!”

“我只想跟你说几句心里话,云裳。”似是倦怠,斜倚向窗台,绣靠上织锦的牡丹花映衬着薄施粉黛的面孔,一片清透的瓷白。“我早就对你说过,宸浩对你是真心相待。你心里也该明白,如今做了贵妃,距离中宫……也就只差着那么一块砖了。做姐姐的只想你安安生生把这几步迈过去,太太平平的做个母仪天下的皇后。”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会帮你。”

“话说到这个地步,我不想再跟你掩饰什么。当年皇祖母在的时候就说过,黎文君不会是个称职的皇后。所以实际上……某种意义上说,一直是我在担当该由皇后承责的重担。这么多年……我真的很累。再说我也不可能一辈子陪在他身边。宸浩在前朝为了国事辛苦,后宫中却总有出不完的各种风波令他烦乱。总该有个人替他分担才是。”欠一欠身,伸手握住云裳的手,“我知道你是个聪慧内敛的女子,不爱生事,更不会主动去与人争锋——我喜欢的便是你这性子。舒眉虽性情爽直不造作,却太爱意气用事,凡事随心所欲,不会顾全大局。”婉然一叹,“一出又一出,多少年的疾风骤雨,总该歇一歇,见一见晴空了。在我看来,无论后宫还是前朝,眼下‘安稳’二字比什么都更重要。云裳,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还能有什么不明白?安稳二字的弦外之音,已如雷声般清透。元公主半是太后半是皇后的尊位注定了,后妃们本事再大,也不能从她手里翻出天去。还有,她这番话的重点哪里是在说后宫风波?摆明了是提点自己不要卷入前朝争斗里去!云裳默默听着,心下稍微一转便已了然,以他们姐弟之间的默契,想必公主早就已经知道了自己和帝君的那个计划……此番话,显见的是有备而来,要敲打她。

心里明白,面上却只仍旧装傻,顾左右而言他,“公主放宽心便是,丽妃姐姐虽脾气急些,人却没有坏心。若是真有什么,云裳让着些也就是了。人常说退一步海阔天空。我相信宫里以后不会再起什么风波的……再说,不还有公主您镇着呢么?”

“我?”轻声一哂,面露自嘲。“我虽是个公主,可公主也不能总住在宫里一辈子不是吗?”

这倒真是出乎她意料了,“怎么?公主你要搬回将军府去?帝君他不会答应的——”话说到一半,突然戛然止住,“……难道您?”

锦澜看看她,面上露出一丝微微的赧然,“其实今日找你来,就是想为这件事求你呢。”

“公主言重了,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便是,何来‘求’字。云裳可受不起。”

“这件事儿,还真就只能求你。”锦澜自斟一杯,也不让她,仰首饮下,“只是我说出来,你可千万别笑话我。”

“怎么会!”

锦澜停下来想了一下,“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年少未嫁时,曾喜欢过一个人?”

只一个突兀的开头,却足够让云裳的心瞬间跌进谷底。万万没有想到,绕了老大一个圈子,提点完她后宫太平前朝安定,白锦澜真正的目的,竟是……前一刻她还在苦苦思索公主背离白宸浩的立场,制止她计划的缘由是什么,这一瞬,这句话却把所有的关节都给打通了。

云裳看着她,眼中百味杂陈,且惊且惧。锦澜却没有留意,此刻她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年,皇祖母还在,特意找了机会,让我凤台选婿。隔帘望去,满眼皆是贵家少年,当朝才俊,翩翩公子。我却看得兴味索然,最后独自溜了出去……”

“这一溜,便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注定要在那一时那一刻,遇见那一个同样也是偷偷溜出来躲清闲的人。”

“你说的人……”云裳紧咬着唇,努力不让自己的声线哆嗦。白锦澜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尖刀剜刻在她心上。曾经沧海难为水。他的过去,她的爱人。枫林里那一双眉眼传情的男女,一幕幕的滑过去。说不上是嫉妒还是恨,又或者纯粹是羡慕。总之心里的伤口上一片鲜血淋漓模糊。

伤的狠了,反而觉不出痛来。镇定得像一个天底下最单纯的妹妹,关切的问自己哥哥的幸福,“公主说的人,可是我大哥?”

“风行他……是我的初恋。”

云裳看着面色飞红的公主,心中五味杂陈。早在无意撞见他们在枫林中那一幕的瞬间,便料到迟早会有这么一日。不是想不到,只是真的狭路相逢遇见,却不知该如何去应对。想了半晌,还是冲口问出了那句最深的好奇:“既是两情相悦,那为什么公主没有成为我的嫂嫂呢?”

锦澜脸上流露出一星痛苦和惆怅。“虽是彼此有意,但终究……将军求亲在前。”

听出那话中的苦意,点滴线索渐渐在心底汇聚。沐风行曾经沧海的遗憾,沐梓荣明知此事却无能为力的放任。隐约中对公主和亡夫情感的猜疑,还有白宸浩,当年他在破庙里对她说过:“我姐姐去年嫁人了。嫁了个有能力帮我们家走出困境,但她却根本就不喜欢的人。”

沐家虽是名门,但当年到底还被黎家压着一头,而沈远心却早已是权倾朝野的封疆大吏,力量悬殊不可同日而语。太皇太后既然要依仗着沈将军撑起这半壁江山,自然不能开口回绝掉这门亲事。

锦澜当年,与其说是下嫁,不如说……又是送礼。

与这江山绑定在一起,与她嫡亲弟弟的帝位绑定在一起的,尊崇华美之礼。

再看锦澜时,云裳眼中不由得拂过一丝戚戚。说不清哀悯或者同情。也许只是感慨:如今万人之上地位尊荣,就连皇后都要对之施以礼遇的元公主,昔年境况,竟与去年此时被送进宫门的自己没什么不同。同样的身为女子,同样的难逃宿命,都不过是代表家族送出去的贵重礼物,再怎么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身不由己随波逐流而去。昔年眉间心上的情事,那些儿女情长缠绵悱恻私定的终身所有的承诺……生命里一切温软美好的东西,最终都只能埋进心底,像去年摘下的花朵,在风中枯黄老去,变成夹在书页里再也不见天日的回忆。

云裳真的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帮这个忙。公主对她异常坦诚,开门见山便告知了自己的种种为难:宸浩绝不会阻挡她再嫁,但也不希望她去沾惹沐家。姐弟同心,她自然明白他的打算,可心里对旧日的恋人,却是始终都无法放下。

话到尾处,已然是循循利诱。力鼎云裳为后,嘱她不要卷入前朝,全力维持安定。先前所有的铺垫,善意与温煦的笑容背后,何尝不是一种洞察她内心的冷厉提示?劝她认命么?云裳望着树梢上刚刚返青的绿芽苦笑,似这种退步,她不是没有想过。只要半步,退后半步就好。只消放下那一点执念,逼着自己忘掉那段恨……便不会过得这样辛苦。饮下眼前这杯浮华,后世辰光无非是场迷醉。此后人生顺遂,鲜花遍地美满。她是当朝权相的女儿呀,还是天子最爱的宠妃,倘若再有个成为驸马的哥哥……

心尖上,猛然间一抽一抽的疼起来。想起沐风行散落在她华年碎影里的那些片段,他眉间浅浅浮上的惆怅,忽然觉得,相比当初答应进宫,也许放手成全他与公主的感情,才是真正的在帮他。

能跟锦澜在一起的话,他应该会觉得幸福吧?

可。另一个声音同时又在心底里回旋。凭什么?为什么?凭什么放过那些应该下地狱的罪人,为什么要放弃自己这些年来的执着?沐云裳直到今天还活着,无论她是用什么形式活着……强撑躯壳到今天,不就是为了搏最后的结局,并期盼着他能给她一个希望吗?

她凭什么要亲手毁掉自己的初心,去给别人一个成全?!

心里争斗的厉害,如打翻在地的颜料盘,青红皂白纠缠。她正在忖量着如何去跟帝君开口,白宸浩下朝回来,一脚踏进琴微殿。

不待云裳结结巴巴的把话说完,大手一挥便是金口玉言:“阿姐的心思朕不是不懂。若是能答应的事,绝对不会拦着。她心里明镜儿似的知道我不会同意,何苦又费这样的周折找你来说。”

“公主她……也是一片真心吧。”强忍着舌尖上的苦涩,她忖量着,把这话尽量往风轻云淡里开脱。

“正因为是真心,所以我才更不能答应。”白宸浩眉峰一蹙,语速不自觉加快了许多,“如果是像当年下嫁给沈远心那样,不过为政治利益……朕可能也就应许了。不——再那样我也不答应。阿姐出嫁那天我曾发过誓的,今生今世,我都不会再让她为我受那样的委屈。”

他始终觉得亏欠锦澜。云裳默默看着帝君的脸,心里却忍不住开小差往另一件事上想:送自己入宫那天,骑在马上送嫁的沐风行,他在想些什么?

“沈远心死的时候,朕便劝过姐姐改嫁。”虽说时局逼着,为了制衡沈家旧部,到底还要守上几年,但他一早就承诺过,锦澜再嫁,听凭她愿。“姐姐爱上世间任何的男子,朕都不会阻拦。只要她能幸福,便是我最大的心愿……”遽然抬头,目光紧紧锁定云裳,“只是那个人,不能是你大哥。”

“陛下对我哥哥有成见?”

“论品行能力,倒真是朕欣赏的人。”深吸一气,声色凝重起来,“但朕心里很清楚,他可不是朕能够倚靠的忠臣良将。”

笑了笑,面上毫不避讳的浮过一抹帝王心术。“若非借着加宠沐家的势头将他召入朝中委以重任,朕还真不知道沐相这个散漫在外多年无心为官的儿子,竟是韬光养晦,故意收敛。”

云裳心里沉了一沉。

他说的没错,这些年来,沐风行的确是刻意远离帝都官场——但那只是表面,不过是为了隐藏野心制造的假象。云裳多年跟在他身边,自然比谁都了解的更多。爹在明,他在暗,沐家那张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是一明一暗,明处自然是沐梓荣的弟子门生心腹,而暗地里与奇人异士,或者朝臣的往来勾连,沐风行的功劳占了大半。

入朝为官后,几度升迁。他却并不再藏着掖着,而是渐渐展露出自己的锋芒与才华……云裳明白沐风行在想什么: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帝君将他召到眼皮底下实是为了观察试炼,心知装傻不是上策,便索性露出些马脚来给人看。

无非是掐准了人性的弱点,一旦看穿对方,就觉得自己稳操胜券。

只是把握不到火候,做过了头,反倒更引得帝君生疑。

云裳无声的与白宸浩对望一眼。虽是结为同盟坦诚相待,但他的心思,她始终都无法全部看穿。多疑的性格注定了他对谁都有所防范,她虽只能信他跟他站成一线,却不知道他此刻所说的这些肺腑之言到底是不是真的,是不是另一种形式的诱哄和诈骗。

展眉一笑,最终还是选择沐风行教她的处世之道:挣不过心机,便将自己的底牌先给人看。

“这两年沐家权势滔天,已然引人侧目。沐相在朝堂上已是风头占尽,若再有个跋扈横行或者精明才干的儿子,不臣之心岂不是太过于昭彰?他那份收敛退让,野鹤闲云……不过是为避嫌,以免惹出事端,让沐氏重蹈当年黎家覆辙罢了。”世人皆知,君上当年对黎家动手的契机,正是从黎文君的幼弟横行城中仗势欺人闹出一摞人命官司开始。

云裳一边说着这些话,一边暗暗留心看白宸浩的脸。心里暗暗的恨自己,为什么总要在跟他有关的事上心软?即使站在生怕沐家不倒的立场上,到底还是在为他着想。

“你大哥跟沐相的作风倒是很不相同。”白宸浩敛了敛眼,“只是,以为这样便能骗过朕的眼,未免太将朕当小孩子看。”

“陛下不会是因此看不起他,认为他配不上元公主,所以才不肯依的吧?”故意玩笑的一句,孰料他目光却如刀锋般划过她的脸,话音里少有的冷厉:“这世间,有几个男子能配得上朕的姐姐?”

云裳被他噎得一个愣怔,未及答话,又听他冷声问:“怎么,难道你愿意看见姐姐下嫁给你大哥么?”

似是质问,似是意有所指,似是一早就将她的心肠看穿的冷冷目光……云裳定在桌边,一时间揣摩不透他话里的意思,完全不知道该怎么作答。

好在他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话锋一转,白宸浩敲着桌子慢慢说道,“没错,你已是贵妃,你爹也破例封了国公。沐家要是再出个驸马……‘荣极’二字,便是实至名归。”

“你那点心思,朕不是不明白。沐家上下,唯有沐风行对你好,你也说过,来日……希望朕能放他一马。所以姐姐求你,你自然答应。我猜姐姐也是这么想的——她知道我不忍心看她再守一次寡。所以沐风行一旦成为驸马,便等同于有了一张天大的护身符。说穿了,你俩都想保全他……只是保全的方式不同罢了。”

“是。”云裳嗫喏点头,不敢否认。“臣妾确是有私心。”

“是人都有私心。朕不会怪你。只是这私心,你有,姐姐有,朕也有!”不以为意的一挥手,掐下瓶中供着的折枝花。“可是云裳,这件事你想简单了。”

“臣妾愚笨,还请陛下明示。”

“若只是你来求朕放过他,朕可以想都不想就一口应下。但是姐姐想下嫁,却不行……因为你的私心只是想保全沐风行一个人,而姐姐,她是想阻拦朕处置沐家。”

真真是出乎她意料的一句。但,心头电光火石般一过,想起先前公主所作所为种种,她心里很快就明白了。真是做梦也没想到,这桩事,竟让在她无意中窥见了公主与帝君内心深处不可弥合的分歧。

“难道说……公主她对我大哥的感情,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姐姐当年对他可是一见倾心。虽说这些年从来都绝口不提,但我知道,她始终都没有放下过。”怎么会不记得,皇祖母赐婚,让她嫁给沈远心的那夜,姐姐将自己反锁在幽深的大殿里,一遍又一遍的吹着那曲《醉花阴》。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天亮时分终于推门出来的女子脸上,那一双泪已流尽的绝望深瞳。

“她是我亲姐姐。我也不想让她再伤心难过。只是……”只是锦澜的意思再明了不过。她不愿看见他与沐家相争,竭尽全力想要挽回缓和。之前为了宣婷莲之死,两人背人处便已争吵过一回。尤其是在得知那场火是出自丽妃的刻意安排后,锦澜更是暴怒难抑,把姜舒眉叫到明霞殿里狠狠申斥了一顿。

她有她理由,她有她的担心。正如对宸浩所说的:我们姐弟用了这么多年时间,手段用尽,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只是为了将这江山好好保全。眼下尘埃初定,你就失了宣家这条臂膀,又一心对付沐相,实非太平良策。

他明白姐姐是为自己好。但心里始终觉得,既已经拼杀到这一地步,只有彻底放手,清除掉所有的异己和隐患才能安心坐稳王座,高枕无忧。

这些个话,无论怎么信任,也无法跟云裳去明说。帝君沉吟了半晌,避重就轻道,“姐姐是拦不住朕与沐家这一搏的。真到那日……朕要保全你,她要保全沐风行。沐家有这么两张大伞护着,就算失势,又能怎样?”

罢官削爵,驱逐流散,都不是斩草除根一了百了的法子。只要在朝中还有一点依靠,早晚就有死灰复燃的那天。

想了想,云裳慢慢说,“真到那日……臣妾不希望陛下为难。”她一早就对他说过,只要能看见那个结果,她不在乎自己的结局如何。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她懂,君心薄凉,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她更懂。白宸浩再宠再爱对她再好,也不可能在诛了沐氏九族后仍将她留在自己的身边。

他所谓的保全,至多是偷梁换柱,保着她一条命罢了。

涩涩一笑,她心里才是真如明镜一般。澄清透亮,冰凉一片。“不管怎么说,公主托我带的话,我算带到了。陛下应不应,云裳都能对公主有个交代。只是……不知陛下的意思是?”

“姐姐毕竟是朕最亲的人,朕不愿看见她伤心。”就像她,之所以绕一个弯子托云裳来当说客,也是怕当面挑破了,他明着拒绝,伤了姐弟间的和气。“你只当没有此事吧。姐姐的脾气我了解,你不主动说,她不会来问的。至于沐风行嘛……”眉间稍作思量,已是拿定了主意,“他既勤勉谨慎又真有才干,朕倒不如好好的用上一用。放出去历练几年,也算是给沐家个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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