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初来乍到的她,只感觉自己和眼前的大城市格格不入,连举手投足都似乎被人束手束脚。她暗戳戳摸了摸自己的裤兜,那里面装着临出门前母亲给她的一百块零花钱。那可是一百元红色的毛爷爷,平时如果不是交学费,她几乎就见不着它老人家的面。
然而,她眼里的“巨款”,到了大城市的商场,随便一样东西的标价——妈呀!买不起呀!买不起呀!
小白的家境不好,好在她虚荣心不强,反而很懂事。为了不给家里增加负担,需要花钱的地方能不去就不去,连朋友们的聚会也鲜少参加。
可这一回,她却要花钱请沈木凡吃饭!
实际上,不论小白是不是愿意承认,贫穷的确让她变得自卑了,又或者,贫穷会让所有人都变得自卑,因为在人类的社会生活里,是离不开金钱的。
因此,所有需要花钱的地方都会让小白感到不自在,因为她身上没什么钱。所以,她最怕花钱,更不喜欢去需要花钱的地方。
可这一次,没有任何犹豫的,她决定舍钱包陪沈木凡。
也不知道沈木凡知道了是不是会感动一下,不过,她是不会让他知道的。
下课铃声缓缓响起,老卢淡定地宣布下课,一屋子的学生风一般的速度,蜂拥而出,前一刻还静悄悄的校园立刻就热闹起来,黑压压的一片,人潮涌动。
教室里,稀稀落落就剩下了几个本地的学生,为了躲开人潮高峰,他们并不急着走。小白今天已经确定不能回家了,于是也悠哉悠哉地整理书包,然后视线偷偷转向沈木凡的位置,他又趴在桌上睡觉了。
长那么高,还趴在那么矮的桌上睡觉,底下也不垫几本书,他不难受吗?还有,他就不怕弯腰驼背吗?
她还在看着沈木凡乌黑的头顶暗自腹诽,冷不丁就对上了他不知何时转过来的眼睛,他的眼睛黝黑发亮,眼底浮现出浅浅的笑意。只一眼,孟小白的心跳就漏了一拍,她下意识就躲开了他的视线。
她埋下头,无比认真又庄重地拉开了早已收拾好的书包拉链,还像模像样拿出了数学练习册,扭捏了一下,最后深吸了一口气,带着壮士断腕的决心走向了沈木凡。
沈木凡看着她一本正经做着那些掩人耳目的举动,莫名地想笑,猛然又想起云舒那小子曾经耳提面命女孩子容易害羞,一定要人家留点儿面子的忠告,只好强忍了下来。
班里还有几个同学没有走,小白虽然觉得自己请沈木凡吃饭理所当然,心里却下意识觉得此事最好不要让班里的其他同学知道,至于原因……大概又是内向惹的祸,自从初中青春期之后,什么鬼青春期,害她动不动就害羞脸红,还完全没办法控制。
因为心里有事,小白说话就吞吞吐吐的:“那个,沈……沈木凡,能不能给我讲……讲一下这道题?”不过是讲完了一句话,她却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沈木凡一脸看外星人的表情:“孟小白,突然这么客气干嘛?”
倒不是沈木凡直男,少根筋之类的,毕竟白日里,孟小白每次跟沈木凡讲话能趴着绝对不会坐着,比起趴着这么不客气的方式比起来,此时在沈木凡面前站立得如此端庄得体的小白何止是客气?
不过,沈木凡不习惯的原因还有另一个,他自认两人已经属于熟人的范畴,不必客气的那一种。
“我……”小白忍不住扶额,偷偷用余光扫过去,果然班里那几个同学都往他们这边看过来了,立刻就控制不住红了脸,僵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
动不动就容易脸红这个毛病,似乎是从初中的时候开始的。初中的思想品德书上有写过,这是因为进入青春期,他们的身体发育开始出现两性的不同,因而性别意识逐渐增强,因此有些人会变得害羞。
对此,孟小白也很苦恼,然而,脸红这件事,她根本无法控制。
沈木凡没有发现孟小白的异常,更没有察觉到她那青春期少女的细腻心思,他趴在那里等了半天,却发现她毫无动作,只觉得莫名奇妙,于是开口问她:“哪道题不会?难得这么主动,很难吗?拿过来吧。”老实说,趴在桌上懒洋洋跟人讲话,的确是挺舒服的享受。
小少女的心思,小少年沈木凡自然是不懂的,毕竟连少女自己都不一定能懂。然而,少年这么一副坦荡放松的样子倒是让少女踏实了不少,随之放松下来。
“哦,那个,你稍等,我找一下……”她努力把自己从莫名的羞涩情绪中挣脱出来,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偷偷低下头埋在书本里,隔绝了所有外界探究的视线,静静等着脸上的热度慢慢褪去。
哪怕请沈木凡吃饭这件事于情于理都是坦荡光明的,小白却还是羞于在人前提及。她到底,还是没能克服自己那该死的小家子气吗?
“坐下吧。”沈木凡体贴地让到旁边的位置,对着孟小白拍了拍自己的椅子,有那么一瞬间,他被自己这个暖心的举动狠狠感动了一把——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他沈木凡也可以作出如此温柔体贴的举动,而且,这种将两人距离拉近的感觉,还不赖。
孟小白的目光停留在椅子上的那只修长的手,又想起了公交车上两人的第一次对话,那时候她第一次看见他的手,还是那么好看……
恍惚间回忆起过去,明明就在不久前,明明那时候还是毫无交集的两个人,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他义务帮她补课,还扬言要帮她考上清大。
而她,第一次临时取消了周五回家的计划,还破例跟同学借钱请他吃饭,就为了照顾他突如其来的不好的心情。
“还不坐下?题目呢?”他坐在那里等了一会儿,皱起了眉。
小白不知道自己出神了多久,为了掩饰自己的神游太虚,立刻一屁股坐下去,书本一摊随手指了一道题:“呐,是这道题。”
“你确定?”这声音,阴测测的,大神的声音似乎有点儿凉凉。
小白赶紧定睛一看,自己居然把书本翻到了几何定理的页面,都说不清是在鄙视谁的智商了……
难怪沈木凡会生气,她讪讪一笑,抽回书本抱在身前,讨好地笑着补救道:“不好意思,拿错书了。”她想起自己还真有道题目不会,然而,那是在试卷上。于是噔噔噔几步又跑回座位去翻卷子。
“孟小白,你能不能快点儿,这么磨磨蹭蹭的,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去吃饭?”沈木凡催着她,心里已经挂念起之前常去的那家牛排店,味道是很不错的,想着想着就有点儿迫不及待,她应该会喜欢的吧?
“你……”等一下。小白抬起来,班里的其他人都走光了,话到了嘴边突然改了口,“要不我们先去吃饭?”
“早说嘛,走吧。”他从抽屉里拽出书包帅气地甩到肩膀上,小白也背好了书包,两人默契十足,一前一后走出了教室,却不知背后的教室又进来了一个人,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两人离去的背影。
那人站在原地,久久不曾动过,一双眼睛连眨都没有眨一下。她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攥着,手背上还挂着水珠,明显是刚洗过手。
驻足良久,那人终于转身离开,她的衣角在空气中划过的弧度带着某种决然,只留下地上几颗晶莹的水珠,水珠之中裹着血丝,鲜艳而美丽。
假若性格可以天生,那人,大概也是天生的——不怕疼吧?
太阳西斜,天边的云朵被染成了橘红色,空气中的温暖渐渐褪去,随着夜色降临,似有若无透着些许冷意。据天气预报,好像是什么冷空气来了,好在夏天到了,再冷也冷不到哪里去。
周五的最后一节自习课向来是不上的,因为外地的学生回家太晚不好搭车。所以,放学时间提早到下午四点十分,等沈木凡和小白走出校门口,是下午五点钟。
学校大门又恢复了往日里的宽敞明亮,门口的大巴、小巴此时已经走光了,只剩下几个卖小吃、水果和晚餐的摊点稀稀落落摆在路边,校门口还有几个摩的大哥歪坐在车上等着生意上门,一边跟旁边的同行们闲聊。
小白站在空荡荡的路口,用力盯着回家搭车必经的那条路,心下略有些惆怅,她用力摒着呼吸跟自己较劲,最后又无力地放松下来,长长出了口气,心想,不回就不回吧,明天再回家。
等转向沈木凡的时候,小白已经扬起了笑脸,轻松愉悦:“我们现在去吃饭,会不会太早?”很好,语气平静,完全没有半点儿让人扫兴的样子。
他似是没有发现她的复杂心情,抬头看了眼天边的红霞,笑着说:“不会,现在去刚好。”不是没有看穿她刻意隐藏的愁绪,然而他故意忽略了,看着身边的人此刻的笑颜如花,哪怕愧疚并不好受,心中却胀满了另一种不知名的情绪,让他满足,让他心驰神往。
为他停留的她——是他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