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的路不过走了一半,萧韶在一处隘口择路向下,我虽好奇他为什么能如此熟悉这山中的路,但觉得既选择相信他就应该不问。
下山后,他带着我一路往西北走。路过一处渡口时稍停了一会儿,他同船家交谈了片刻,我站得稍远地候在木栈道上。
“走吧。”他走到我面前,很是自然牵起我的手离开。我正发着呆,一时没反应过来,倒是不自觉嘴角先弯了起来。
“我们要自己走吗?”我终是忍不住了问道。自离山间小屋,萧韶并没有要同谁会合的意思,也没有要等人或者送出行踪的意思。“我是记得,你还负命军务,我是不是耽误你了?”
“放心,我自有安排,不会贻误。如今,越仲走了,你须与我同行。”
“……好。”
随后他带我在渡口附近的草集上逛了一圈,添置了些寻常衣物,干粮,顺便在茶铺里听了一耳朵闲谈。我照旧是听不懂,默声喝着茶水,只等着萧韶听完。
“往前不远有个镇子,去那里能打听些消息。”
“他们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收税征兵,无非是些抱怨。”
“嗯,为什么一定要带我去燕州?”其实无论他说什么,我心意已定必定追随于他,只是想知道原由,我想更有用一些,至少不拖累于他,担心他曲解,我紧握着他的手决意无论他怎么想,决不放开。
“留你在别处不安心,带在身边的好。”他几乎未有思索脱口而出,低脸看了看握在一起的手,笑了笑。
这句话很甜蜜,我心下很满,可我也想为他做些什么:“我想能知道得更多一些,能帮助你的那些,你不希望我问的事情,我不问。我想要更好地在你身边,不是这样什么都不能帮忙,甚至是拖累你。”
“栖云山庄的事,是我拖累你。所以我须带你在身边。他们有朝堂上的势力,也有江湖人的手段,我此次应承办军需,实则想一探究竟,晋霖情势本就复杂,能带你远离最好。”
“嗯,还有一事,在隐真道长处,曾有自北疆逃回的士兵,据他所述,军中已用起了我们在栖云山庄看到的那些药,你奉命办军需恐怕和这些人迟早要揭面相对,我怕……”
“不必担心,此间计较不独我一人在,我身后暂有依恃,此行亦非我一力独战。”
“我怕的,是图穷匕见的那刻,你会推开我。”
“若真有那一刻,我当然不会让你在身边。”
“可若你有难,就是送我回芸姨身边,你以为我还能如从前,还是你以为我这样追随于你不过一时兴起?”
“不会到那时候。”
我还想分辩的时候,远处迎面一队巡查兵走来,一路查问验看着路人。不知因由,萧韶忙拉着我往散开的行人堆里躲了躲,只见他们一路走到渡头,一个执笔模样的官兵召集来人群开始宣读官文。说的仍是这一带语言,我只得懵着,等萧韶解释,但见他神色严肃入神,恐怕不是好消息。待得宣读完毕檄文被张贴在渡头高栏处,而另一面领兵开始对着行人们大声说着什么,原本听着宣告麻木无神的一群人,突然开始哀鸣焦虑,议论纷纷,更有人举拳激愤似乎申诉质问着什么,一旁有声音附和着。有人战战兢兢听着默默擦泪,有人想将举拳的人拉走,有人想将他推到兵官前,官兵则一力想威压乱打,场面开始混乱,萧韶见势不对,疾步拉我从近旁草野地遁走。
“发生什么事了?那些官兵说了什么?”
“北境突发时疫,即日起自雁山城以南各地方严禁封锁北地南来的通道;全境缉捕瞻松望社贼众,生死不论,概有通传于官者从功论赏;今吾皇文功武治,经年累耕赢余,为长远计,今秋起,增赋农税兵丁役,另吾国边境时受衅扰,凡我国之众,需谨记既沐君恩,时需报国,疆土之卫战,荣殊功甚,凡我境有志之士,图志报国之时将至矣。”
“越仲……”
“嗯,但愿他肯韬光养晦,能暂时离开姬武,或许你能说服他。”
“我们去找他吗?”
“不妥,若我们主动去寻,恐是导祸向他,且等消息。”
“方才,是因为赋税服役起乱的吗?”
“是。且,方才兵官发的布告最后一条是,为防瞻松望社人蛊惑人心,矇昧子弟,将关闭各地私塾,举官入仕只能是官塾子弟,须有官绅名仕手书荐引……”
“这样,分明是断绝寒门子弟读书入仕之路,而不入仕,就只能归农赋税,或投军服役……”
“……是。”
“我虽不懂朝政,却知道,人若是积攒了太多怨气和不平是会不惜性命求一份公平的,若是很多人都挟怨相搏,再重的鼎都是会顷刻倾覆的。”
“……”他没有再言语,但赞许看了看我之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继续说道,“燕州暂时不去了,去找越仲。”
“可你不是说……”我实在疑惑,他想到了什么。“你方才,是想到什么了?”
“栖云山庄和一些命案乱案都被安在了望社那一群文人身上,一群手无缚鸡之力,被各地驱逐排挤或是被送到栖云山庄试药的人,生生被妖魔化成祸乱朝纲,嗜杀作恶之徒。他们也曾经是满怀希望,饱读圣贤书,虽斗武不行,却多半能谋善策。曾也是一心想要建功立业,图国报君的赤诚之士,却落得如今家族破灭,信念被毁,心无所托,流离失所,恐怕此刻挟怨最深便是这一众人……”
“你怎么打算?”
“让他来见你。”他仿佛是谋算已定,冲我笑了笑,抚了抚我微皱起的眉心,便拉着我择路而行,我从来相信跟随他就好,前方的路,有他就好。
“什么时候的事!”
从晋霖去燕州的路最快也得十数几天,加上水路陆路的周转,连接数日的赶路实在使人糜靡不振。振宁王府好不容易找回的郡主娘娘,突然起了兴致,告假北游,只是不知为何偏偏选择去近年来不算安定的燕州。偏偏还随行从简,不过带了两个侍卫和两个仆役。北地不同于南境气候温润,随行人一边默默行走一边克服适应着越来越燥热干旱的气候,一边克制着疲倦强打精神警戒,忽然就听得马车里的贵人提高的音量的话语,显然是出了要紧事。
“昨天,道长亲传的消息……”
“你着人去打听他为何人所获,眼下如何了,问一下晋霖城内是如何说的?”
“是。那……郡主,咱还去燕州吗?”
“……不能马上回晋霖,”车内此时作寻常妇人妆扮依旧是一副娴雅大气的振宁府郡主姬芸娘已是正坐着,按压着额头,沉吟说道,“我从宫中告假,本就有人等着看我同荀氏遗脉是否还有牵连,阿宁曾出现在晋霖街头是有迹可寻的,盯着我的人迟早会找上她,此时我有任何动作都会将人引向她……可我得救他,将道长的书信连夜加急送到长孙府,告诉他我不惜代价,不论手段,只要越仲活。”
“郡主!”
“停车备纸墨。”
“郡主三思,如今的振宁王府郡主您在朝堂上无半点倚仗,此时当竭力自证自清!且朝堂江野眼下自有人会竭力保荀氏不灭。”
“你懂什么,那些人打的什么算盘你不知道吗?为达目的会如何对他,一但得手怎会容他活!我万万不能眼看他入炼狱不管!再多劝,你便走吧!要振兴王府,并非非我不可。”
“奴知错了,郡主息怒,奴这就遵郡主命去安排。”
“……”思索片刻之后,郡主伏案疾书,但不知是心中焦虑还是心中着紧,握笔的手未有迟疑却隐隐抖动着。“将这两封信分别送到御史府和西南将军府。”
“是……”这随从虽是麻利顺从收下书信,脸上不掩抑制之色。
“你心中有话。”
“奴不敢……只是恐传信之事,亦将为人所查。”
“不过是两封叙旧问安的拜帖,我要的正是借这些盯着我耳目看看如今的振宁王府是否当真只剩了门前那块石头。若这些人一直在暗中不发难,我如何能诉说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