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道观突然人丁兴旺了起来,不知道是被什么驱使,隔三差五地不分昼夜地陆续有人上山来,拜师求道请求进入观修行。而我仔细观察下来,发现这些苦求入道修行的人鲜少是真心信奉虔诚问道的,更离奇地有连三清祖师像都分不清的,我原本以为是观主慈悲或是想着光大门楣所以有求必应。当然这些信徒是否虔诚向道或者这道观是否有治风不严这种事情倒不是我关心的,主要是原本清静宽敞的道观突然变得杂乱拥挤,侧院这边门禁严守更甚,道姑们为了避嫌和维护院门,直接砌墙封门,侧院便只有一处出口直接往道观的大门,我的活动范围也大大缩小到侧院的围墙内。而最最不能忍受的是口粮不足,短缺到每天清粥都只有两顿,每天我的主要事务也就变成了白日随道姑们一起去山上找些冬笋,木薯根,蕨块之类但凡能入口的吃食。
侧院的围墙是临时堆砌的,门庭看似单开,但隔墙另一边的动静也是能知晓的。因入观人数突增,观主的烦恼也是陡增,直到忽然一晚,竟有人入夜翻墙入侧院想要偷窃,被两个壮实些的道姑拿住,两边勉力维持的平定也被撕开,我睡得朦胧里被拉了起来,所有人聚在了主殿的外堂里,连入了关的隐真道人也被请了出来。不算宽敞的厅堂内正北是三清真人的三座神像,神像下向着众人一列站着中间是观主,他的两旁一边站着是仍一脸怒色的年长辈的道姑,另一边则是隐真道长和另几位长者。我同另三四位年岁资历浅些的道姑立在西侧,正对着神像面对一众长者的是由入观较久然而年岁上吃点亏的小道童,小师兄们带领着一众新入观的人。之所以说这些人不够虔诚敬畏,便是这种场合下,还有偷眼看向我们这边的人,那种眼神,在晋霖街头同芸姨摆茶水摊的时候我也遇到过,那时我身边有芸姨,还有芸姨身后的巡城军,敢这样拿眼看我的人多半是要吃亏的。
“观主如今给个说法吧!”最年长的道姑,我日常受她照看最多,一直喊她隐慧师傅,在前情已经由另两人说明的情况下,最后发话了。
“师姐息怒,此事是我欠缺考虑了,只是如今这时局……”
“观主有济世怀仁之心,我本不该多说,只是如今你也看到了,你虽怀善救人,却引恶乱入门,坏我清静之地,辱我门风,丧德失敬!今日是被我徒儿发现了!若是……若是出了龌龊腌脏之事,只怕你是破了杀戒都难自赎!”
“是,是,师姐教训得是,不知如何才能平息师姐之怒……”
“这些不知所谓之人,该遣散遣散,要入我道门必得是诚心向道,可渡之人,无论如何不能一概而收。这些人权且都下山,择日需经我观中一一试炼通过方得入观。”隐慧师傅倒未直接言说,是下立的一位年轻些的女弟子,狠狠瞪着另一边几个不怀好意打量过她的几个新弟子愤恨说着,不知是因为有师傅撑腰还是她过于气愤,竟也忘了应尊卑有序。
“这位小道姑说话有失偏颇啊,我们这些都是受苦受难来到观中,都是规规矩矩行事为人的,若不是饿极难耐,不至于此,从前香火钱可没少捐!且我们这大多数还是诚心向道的,丧德失敬,龌龊腌脏这样说是不是过分了!”果然新弟子中开始有人不忿纷纷起哄。
“怎么能因这一个人赶我们走!”
“不公平,我们这山长水远赶来,可是诚心求道,你们这般立高门大户的难为人还自称修行之人呢!”
“这外面逼着人入伍打仗,征兵纳税,你们这逼着人走,可不是不给活路吗?”
“……”
“我不能走!道长啊,我兄弟三人连同父亲,一家子被充了兵役,可是哪里是打仗那样简单的事啊!我父兄在军中染病,也不知军医给吃了什么药,神志不清,被带去打北狄人,疆场上魔怔了一般拼死厮杀,被马踢伤了都不闪躲的直冲杀敌,竟直直地被北狄人用马踏死,同营中不少人都开始神色麻木,冷暖不知,我是疆场上躲在死人堆里逃回来的人啊!回来才发现家人们因田租赋税难付,饿的饿死,逃的逃散……道长,若是不收留我能去哪里啊!”人群中,突然一个人蹿到观主跟前跪下抱着观主腿大哭絮叨的说着。
一时所有人禁声,只剩了这一人不停絮絮叨叨地仍不停说着,“那兵役去不得的,出去会被抓入兵营的。他们不像人,上了疆场只有死!”
“是啊,观主,你要是赶我们走了,可是逼着我去送死啊!外面抓兵丁,押徭役可是半分说话余地都没有,见着人就带走了。”厅堂里开始四下又起了挣扎着请求留下的声音。
也开始有了一些窃窃私语。
“这人……说的是认真的吗?我不愿服兵役只是不愿意远赴边疆……只是觉得北狄或南疆太苦寒了些!”
“这……我反正是不愿去打仗的。”
“肃静!肃静!各位!”眼见着嘈吵之声鼎沸,观主不得已高声喊道,“各位,不论如何,今晚这偷盗之事必须先有一个决断!我道门虽是好善施德,却也的确讲求修行缘法,自有戒律清规要守持,自有正邪善恶之断分!我门中除奸卫道亦是修行!今日为恶者,必不为我容,偷盗者便请即刻出观离山!若有异议自请读我门前道德经,清戒,初真十戒!我道门戒持非一日而有,非今日而生!留下众人若不能严守戒律,非诚心向道者,亦不能留。今日起,善清你便带众人熟读研习清戒,初真十戒,诸位既要入我门,便得守我门规!再有犯者,一律不留!今日事尽于此,道门外皆红尘劫,与尔等无干!俗间事务不得再议,有违者,重罚!便散去吧!”
一众人被观主震摄得鸦雀无声,最后从善如流各自退去。经了这一场骚乱,我一时怵怔落在了后面,所以听到观主留隐真道人及其他几位年长者说话,脸上一派阴郁沉重之色。隐真道长见我落后又似有探听之意,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我只得讪讪离开。
只是方才听到的对话里,提到的使人魔怔,麻木不知冷暖的药,无论如何我都无法不往栖云山庄的毒药上想,且那人的叙述中,我竟直接联想起山庄的竹苑里看到的那些景象,我有种感觉,栖云山庄之事未完,而背后的势力影响远超过我看到的。这样的话,萧韶,越仲,甚至姜儿,芸姨他们不可能安好。这一思虑冲到脑门心口的时候,我简直坐立不安,然而道姑们规矩森严,我一时出不了门,一整晚我甚至无法安坐下来,苦苦等着天亮。
天刚刚擦亮,我如遇大赦般箭步冲进主观内,原来昨晚开始观内设值夜人员,由观中的资历较深的壮年道长们守着侧院这边的墙和观门,这样的冷天也是难为了他们,不过早知道有人值守,我应该会昨晚便冲门而入。一夜未眠,我几乎是飘着同人纠缠,具体我也不太记得清了,只记得拉着一个人不停说着带我见隐真道长,于是便真的被带到了隐真道长面前。
“我要出观。”
“不行。”
“那人说的情形我在栖云山庄见过,我中过那种毒!”
“又如何?”
“栖云山庄已经被毁了,可背后的势力还在,我在乎的人有危险。”
“你已入我山门,俗间事务再与你无关,世事自有解决之法,你不该执着。”
“我没有出家入道,我不断尘缘,你留不住我便不该勉强!”
“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你此时所执,不过须臾一念。我问你,可还记得三日之前,你所执为何?”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需记得那么久远的事,我只知道我现在必须去到我担心的人身边。”
“可还记得三旬之前,所执又为何?”
“我不记得,也不在乎,我只要现在离开!我知道现在想要什么就够了。”其实我记得,便是那时起,我心中多了一个名字,这世间多了一个我愿意去仰望的人。
“三月之前,如何?”
“不知道!不知道!”是青萝,我满心满意要替她找到弟弟,复仇,可是栖云山庄竟一夜毁了。
“三年之前又如何?十年之前,又为何所执?”
“……”
“你可还记得,从前是否也曾如此为所执之念,所执之人,竭心尽力?三日之前?”
“不……不记得!”是芸姨,我担心她在朝堂上的处境。
“三旬之前?”
“……不记得。”是萧韶,我但愿一死能免他受困,却又不敢死,担心若死在他面前他会伤心。
“三月之前?”
“……”是替青萝复仇,是想回到芸姨身边。
“三年之前?”
“……不必再问了。”这些执念都没有因为我做过什么而改变,也都被遗忘过最后改变。
“百年大小荣枯事,过眼浑如一梦中。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道长,您说的道理,我懂了,”我沉静想了想,事实上是从他提起的第一个问题开始,我也不停在回想中反复回问着自己,眼下的执念有什么不可放弃的理由,“从前我也有过深执之事,有过徒劳之举。甚至那些执念最终被遗忘,于我眼下状况无任何不同。可是我当下之执,是我心之所向,是我死生愿赴之境。从前,我执着于生,想避苦居安,此时,我因所执之念不惧生亦不惧死,惟恐错失。求您成全!”
“罢了,你同我再见一个人,届时去留便由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