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的东京仍是阴雨连绵,雨水泡烂了商店的广告横幅,没扎好的垃圾袋迅速成了脏水区,松叶满地,像散落的指北针失去了磁性,胡乱指着方向,松子碎裂,雨滴滴上去发出落在重物上的声音。烂泥地里车轮印重叠交错,偶尔还有人支撑车踩下的脚印,有大有小,男人女人鞋底的纹路留在泥里,还有狗的脚印,穿过烂泥消失在草坪中。
早起微凉,像是西伯利亚的冷空气席卷于此,千岛寒流的寒意从海底升高了几十米侵袭陆地,走在水汪间的半干燥地,又好像洪峰退去,满目疮痍,万物破败,偶有幸存。头顶灰乎乎的天空罩着世界,人们如同生活在漆黑的恐龙蛋里,难得阳光破云而现,恐龙蛋外壳撕开了一条裂缝,外面的灯光之城贪婪地吞噬黑暗,黑暗里的人们也贪婪地接受光芒。松树林、白榉林腾起薄雾,落叶阔叶林宽大的叶子大多还在,置身其中,湿意阵阵,宛如仙境,连同松子味也带走了,下雨时的痕迹被清扫地一干二净。正午时分,男的燥热,想晒衣服,但又晒不干。脱去外套,毛孔仍能嗅到寒意,穿着外套,则心里热得发毛。晚间微风吹过,霓虹闪耀,小路上人影稀疏,四周只有水声、树叶声和脚步声,这时才能感到真正的凉意。
自加濑走后,彻子与他未通过一次电话。早晨,被闹钟叫醒的她急急忙忙穿好衣服,天凉穿袜子冷,所以彻子不会因为袜子而纠结很久。她选了一条蓝色长牛仔裤,大腿上有个破洞,白花花的大腿肌肉露出一块——破洞即时尚,裤脚被剪去,脚踝必须要显露出来。上身穿着白黄条纹针织衫,手腕上戴着一块灰里透黄的女士手表,脚上蹬着上班穿的黑色皮质短高跟鞋,没有穿袜子,嘴上涂着淡红口红,染黄了的波浪形头发直直地披在脑后,最大程度上发散着女士香水的味道。加濑走后,没有人为她准备早餐。每日,她走到小区门口的餐馆里吃一碗蛋包饭,随后去地铁站挤地铁。在地铁上她得到位置的几率参半,可无论坐着还是站着,她的眼里总是无神,空洞地望着扶手一角。下车前才回过神来,匆忙地从包里拿出镜子和口红,象征性地补了补妆。生活如齿轮般运转,在彻子所在的环境里,几乎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声音,加濑走后,她总觉得生活缺少了一大块东西。在下班后,她再也不会有期待惊喜的感觉,在车厢里盯着地铁门上的玻璃,自己的脸写满了:可怜二字。到小区时依然是吃蛋包饭,平淡无奇,没有滋味。回到家后,她独自淋浴,温热的水碰到身上却没有了温热的感觉。洗完澡后,她端起沉重的不锈钢桶,把衣服一股脑扔进洗衣机里。这久违的日常生活里的所有细节再次压到了她的肩膀上,想象结婚的这两年来,每天都是加濑在做这些事,反观别的家庭,女人大都已经成了家庭主妇,孩子也有膝盖一般高了。而自己,从不做家务,每次做爱都做好避孕措施,孩子没影,在加濑走后,寂寞如外衣套在彻子身上。夜半之时,生理的寂寞感又侵袭上来,她睁着眼睛望着吊灯,黑暗的世界衬托着黑暗的心。
她想起了那条短信,加濑如此诚恳地表达自己的爱意,自己却责怪于他。他为什么去东南亚?为了教授的职位,这个职位对他们两人而言实在是太重要了。在经济上,她不是精打细算的人,花钱大手大脚,每月没有积蓄。而每逢下雨天,她都会向加濑抱怨,抱怨他的收入太少,没有钱买她心仪的轿车。加濑一定是冲着这一点,才拼命地想争这个职位。现在想来,自己真是不应该。
孩子!是啊,加濑在短信里说如果她愿意,等他回来他们就要个孩子,现在想来他们如此完美的爱情还没有结晶。在这无聊的日子里,她也想过让娘家的人过来陪她,可她们过来又会怎么样呢?二十几年和家人在一起的生活已然让她厌倦。只有他!只有加濑能给他带来生活的美好,她已经习惯了她。
“我不能和你分离!”彻子在床上大喊,泪水伴随着记忆里的点点滴滴顺着粉嫩的脸颊滴到洁白的床单上。
我要给他打电话,告诉他我要去找他!
不!我要给他惊喜,他曾带给我那么多惊喜,我却没有一丝回报,等我到基萨再打电话给他!
当夜,她就给上司发了一条请假的短信。上司显然被这深夜来的短信惹怒了,语气恶劣地批准了她的请求。
第二天,她就拎着沉重的装满衣服的行李箱,坐上出租车,急匆匆地向机场赶去。
我不能和你分离!这辈子都不能和你分离!她无数次在心里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