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中铺爬下来,洗漱后打算再爬上床,吃点面包。结果,赵九正说:“过来,吃饭。”他正坐在床头,看着窗外飞逝而过的旷野,光亮的窗子给他好看的身姿镶了一圈柔光。
桌子上放着一盒白粥,一小盒咸菜。
我想说些轻松的话题,转移“穿内衣事件”的影响:“班长,你怎么总请我吃白粥啊?”
他转头看了一下我,眼神中还带着羞涩。他说:“火车上只能买到这个。”
我坐下,端过粥碗,边喝边说:“昨晚上临时停车好久,你知道吗?”
“在一个叫神仙洞的地方,停了两个多小时。”
“你被吵醒了?”
“不是,是一直没睡着。”
“啊,这么惨!”
“我比较认床。”
“那你还真不能坐火车。哎对了,这次你为啥不坐飞机了?是不是生活费花没了?”我吸溜着粥粒,笑着逗他。
他没出声。我转头看他,他也转过来看我,盯了三秒钟,然后说:“你眉毛呢?”
眉毛?洗漱完,忘记补了!都怪刘雅黎,离校前怂恿我把眉尾刮掉了。
“好像一只斗眼的松鼠。”他说。
我扬起下巴,眯着眼看他,心想,这男人对我好,就是为了嘲笑我的时候不会被打吧!
“我有眉毛,只是前几天刮掉了而已!”
“为什么刮眉毛?”
“臭美呗!刮掉了再画,画出来的好看!”
“本来就很好看啊。”
“你说啥?”
“我说,你本来长得就挺好看的,不需要化妆。”
“哪有……”我脸红地看向其他地方,余光里发现他还看着我。我站起来收拾桌子,想结束对话。
他问我:“放假你都干什么?”
“宅家里看小说什么的。你呢?”
“我打算和朋友一起做个网站,还在规划中。你有兴趣一起吗?”
“我?你也知道我的代码写得多差,哈哈。”
“不写代码,你可以写内容啊。网站除了技术搭建,还需要许多图文内容填充。”
“那……网站是关于什么的?”我有点动心。
“计划是做一个动物领养的网站。现在很多人捡到流浪的小猫小狗,自己没有能力养,又不忍心不管。这个网站可以供他们把消息发布出来,让有能力养的人看到,以领养代替购买。”
“这个想法很好啊!”
“还可以邀请一些宠物医院进来,为流浪的动物提供一些优惠服务,同时也算为他们自己做了广告。”
我真的被他说动了,不仅因为这个事情听起来挺有意思,而且自己也真的手痒,想写些东西。“可是,我能写什么呢?”
“你想,来网站的人都是喜欢宠物的,他们对什么内容感兴趣就可以写什么。”
“嗯。”
“你是答应了?”
“我试试吧。”
“那好,咱们仨之后视频,再说详细的。”
“另一个人,我认识吗?”
“咳咳,是我姑姑。”
“姑姑?”
“这个想法就是她提的,而且救助动物方面,她是专家。”
我有点后悔,不知道刚刚登上的是不是一条贼船。
时间很快到了十点,广播里播放着“前方到站秦皇岛站,请下车旅客做好准备”,列车员也过来换过票。
赵九正把卧铺卡还给我,说:“那我先下车了,你到家后说一声。”
“哦好。”
“对了,加一下微信。”我们互加之后,他拿起书包起身要走,却又停住:“中午,你一个人好好吃饭。知道吗?”
“知道了。”
“嗯,那,我走了?”
“拜拜。”
“嗯。”他说着抬起手摇了摇,最后却停在了半空。我感觉它在慢慢靠近我的头发,却又好像永远不会相遇。
“走了。”说完,他转身消失在车厢尽头。
我坐在下铺,看着窗外的秦皇岛车站,想象着这里的人们生活的样子。不到一分钟,火车重新开动,窗外又涌动起连绵不绝的旷野。
明亮的窗格上,刚刚还在那的好看身姿,这会儿不见了。
我竟然有些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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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住在老城区,人密,小商贩的生意红火。狭窄的街道两边开着各式饭馆,最多的是烧烤。家附近这几条街,出了许多全城闻名的苍蝇小馆,每年一到初夏傍晚,人行道上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大排档,烟火缭绕,人声鼎沸,街道边上随意停满了车,有最新型的奔驰奥迪,上个世纪的桑塔纳,也有拉脚的三轮车。
各色人等,无论白天罩着什么身份,在这都会变成一个样。小烧烤小啤酒小拌菜一上桌,几箱啤酒下肚,醉了吗哈地见谁和谁勾肩搭背,说什么都能掏心掏肺。两三个大男人抱在一起痛哭,或者几伙人干上一仗,也都是常有的事。
这很魔幻,人们常常在状态两极间跳跃。白天看上去,大家都没什么精气神,更不是多情善感的,但只要夜到子时,酒精入胃,所有藏在心底深处的情感就会一齐迸发,难以压制。
从小到大,我见到的多是这样的大人,有老有少,不分男女。出于个人喜好,我想追求一种情绪稳定的生活,更是对沉溺酒精的人深恶痛绝。考大学之前,我曾在楼下大排档那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考得越远越好。当时,刮来了一阵旋风,吹起了两三个塑料袋和数不清的果皮纸屑,它们围着我盘旋,像是向我发出一种威胁。
进入小区,密集的七层板楼,建于上世纪末,曾让住了一辈子平房的人心喜地搬了新家。但是二十多年后,曾经志气昂扬的他们,却个个变得心力憔悴。不知道为什么,我身边的大人,没有几对婚姻是幸福的。离婚的就不说了,常年吵架的、动手的,互相猜忌的,对钱和房子处处算计的。我曾迷惑,是因为婚姻皆苦,还是时代造就,又或者是风水不好,反正开心的大人很少。
相比之下,我家算还可以。在我小学初中那段时间,爸妈也曾经频繁吵架,我还真心地奉劝过他们离婚。但神奇的是,自打我上了高二,尤其是离家上大学后,他俩的关系变得越发亲密,拌嘴都变少了,就好像吵架的原因是我一样。
但显然不是。
我一进家门,老妈就把书包抢了过去,一边埋怨着:“怎么坐这趟车,害我请了半天假。”老爸在厨房里哔哩啪啦地炒菜,饭桌上已经摆好了几道,排骨炖豆角、地三鲜、凉拌菜,都是我的最爱。
老妈的刀子嘴,随着年龄增长,威力在不断上升。她说:“瞅你造的,那磕碜样儿,跟个老太太似的!赶紧洗一把去!”
“我就是啥也没涂,其实还挺好看的。”
“你,我还不知道嘛,鼻子眼睛没一样随我的,腿也没我长。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继承的基因!”
这种话,从小听到大。什么字太丑了,睫毛咋这么短,品位太差,性格怪等等等等。小时候还会因为这种话生气——她到底是不是我妈?现在,我只选择沉默。大人,已经活了几十年了,不要试图改变他们。而且,最重要的是,我妈还是爱我的。
“赶紧洗手吃饭。我和你爸上早市买的菜,看看,都是你爱吃的。”
“好嘞!”说着,我进了厨房。“老爸,辛苦了!”
老爸乐呵呵地看看我,一手颠勺,一手炒菜,说:“还剩这个蝉蛹,马上好!饿了吧?”
“不饿,但是馋了!”我看着老爸的侧脸,没怎么变,但是多了好多白头发。
三口之家,团聚在饭桌前,没什么时刻比现在更温馨了。老爸倒了一盅白酒,老妈倒了一杯色酒,我倒了一杯大白梨,然后举杯相碰。
老爸说:“宝贝,多吃菜!”老妈说:“期末考试怎么样?都能过吧?”老爸说:“一会儿我去给你下点面条,怎么也得吃一碗。”老妈说:“看你这坐没坐相的样儿,把腿给我放下!”
回家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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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吃着,手机响了。我一看是班长发来的,“还没到家?”我才想起,他让我到家后告诉他一声,结果彻底忘了。
我回:“已经到了,正在吃饭,哈哈。”他问:“吃什么呢?”我说:“我爸做的。”他说:“拍个照。”我就拍了一张照片过去。然后半天再没下文,我又拿起筷子吃饭。
老妈问:“谁啊?”
“我们班长。”
“男的女的?”
“男的,怎么了?”
“男的?你喜欢人家啊?”
“啊?我,我喜欢他干什么呀!他喜欢我还差不多!”
“呦呦呦!还喜欢你?”
“对啊,就算不喜欢,也是有点意思那种。别总看不起我行不行!”
我爸说:“咱们乐乐长得漂亮,性格也好,有人追求也正常。”我冲着老爸感激地点头,然后他说:“不过呢,乐乐,和男生交往,一定要先看他的人品,如果是个可以信赖的,想要和他相处,就一定要让我们知道……”
“老爸,没有,八字没一撇呢!”
说着,微信又来了消息。我一看,是一张大理石桌子,上面摆着漂亮的碗碟,有鱼虾蟹和一些青菜。然后他又发过来:“我妈做的。今天好好休息,明天八点,我们视频讨论。怎么样?”
讨论什么?哦,那个网站。
老妈说:“又发什么了,给我瞧瞧!”
“没电了没电了!”我赶紧把手机送去卧室,不去管什么视频讨论的事。
我深深地觉得自己上了贼船,只是不知道现在弃船逃跑还来不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