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目光所及,皆是清雅素色之物,一方淡白梨木茶案,一围素帛锦缎软榻,门窗垂悬雪色轻纱,伴随秋夜轻风曼舞。茶案之上一鼎青玉香炉,散着淡淡的沉香,精致的青玉茶具洁净无瑕。
房内却别无他人。
他推门而出,只见暮色之下,长长的檐廊挂着十数只玉色灯笼,一幢小楼静谧无息,安宁得让人好似身置于幻境之中。正诧异间,云夕小心谨慎地走过来,低声说道:“想必,您便是月影掌门吧。”
月影颇为意外地看着面前的少女,问道:“请问姑娘,这是何处?”
“回月影掌门,此处正是憩霞庄。奴婢名叫云夕,乃是栖夕阁的侍女。”
“憩霞庄?”月影一惊,“乃是憩霞镇么?”
“正是。”
“此刻,阁中可还有其他人?”
“烈公子正在卧房内休息。除此之外,别无他人。”
月影听及此言,更为激动,略略一探,便捕捉到知秋那道平稳而炽热的气息。推开卧房之门,只见雪色围幔之间,一个修长的身影正在沉睡之中。
房内的青荷暗香溢出门来,他不由一愣,暗暗想了一想,敛住气息跃至卧榻前,轻轻掀开围幔,只见眼前这张面容明美俊朗,嘴角溢着浅浅的笑意,留着几分子卿的轮廓,兼有若兰精致的五官,与司言先生同样色泽的长发,一袭雪色锦衫将腰带间的血玉吊坠衬托得格外醒目。
月影静静地侧坐于卧榻边,眼中竟然有些潮湿,心绪激荡难平。正当激动之时,云夕在门外说道:“月影掌门,烈庄主已到栖夕阁外。”
他回过神来,暗自琢磨一番,起身走到檐廊之上,“烦请你将烈庄主领到茶室来罢。”言罢,他将卧房之门关上,自行回到茶室之内。
少顷,烈子星推门而入,眼见面前之人,立即顿住脚步,惊呼一声:“月影!怎么会是你?!你果然尚在人世!”
月影亦是一样的心潮澎湃,先是深揖一礼,而后言道:“十八年未曾见面,月影在此谢过子星兄!”
烈子星一步上前扶起月影,颇为激动地说道:“你我之间何需说什么谢字。”
待二人于软榻坐下,云夕在一旁煮水布茶,茶香萦绕之间,烈子星忍不住问道:“小秋呢?他怎么没有和你一道?难道是和天君一同出去了?”
天君?!月影突然一愣,心中生出一丝不安来,“子星兄,你所说的天君是何人?”
烈子星心中纳闷,“正是天君领着小秋一同游历,探寻身世之谜,你怎会不知天君是何人?”
“沐公子?”月影这下才想起天落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你说的少年沐公子便是天君?”
烈子星更为不解,“小秋没有跟你提起过吗?难道小秋的心里也能存得住话了?这倒是件稀奇事。他人呢?”
月影心中却是疑惑不解:他如此年少便已然得到天君的传承?那时,他为何并未表明身份?甚至连只言片语都未曾提及......
见月影面露异色,沉默不语,烈子星不禁心有担忧,再度问道:“月影,小秋呢?”
月影缓了缓心神,宽言道:“这些天来,小秋奔波辛苦,他尚在卧房安睡,不必担忧。”
烈子星散去气息探了一探,果然感知到那道炽热而又熟悉的气息,平稳安宁,便不再纠结,说道:“昨日,天君约我来此品茶,却反而不见他本人,着实教人奇怪。”
“是他约你前来的?”月影心中一阵盘算,便已了然,“子星兄,你将小秋教养得确是非常好,我此番特意借天君宝地,以尽感激之意。”
烈子星笑道:“为何不去烈焰庄,小住数日亦未尝不可。”
“不怕子星兄见疑,我困于泠曙山已有六年。一来,内人小女皆是不知踪迹,生死未明。二来,心系飞刀门之责,亦不敢多有耽搁。就此先行匆匆见过一面,明日便要回到淬刃崖去了。”
烈子星心中一滞,“那么,小秋......”
月影斟酌言道:“此次,他先随我回飞刀门,日后再得机会,定有相聚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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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日,辰时。
一场大梦虚虚幻幻,断断续续,时而是炙焰滔天,剑意森然,时而是前路晦暗,妖毒迷漫,时而是绝望心寒,生死两难,时而是艳阳高悬,希望无限......知秋渐渐从梦境的纠缠之间抽离,缓缓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缕熟悉的雪色轻纱,教人莫名地生出安宁惬意之意。
待凝神静心数息之后,他忽然想起来:“这不是栖夕阁吗?”他一个激灵起身坐起,于围幔之外隐约看到一个背影坐在矮榻之上,亦未多想,便笑着唤道:“天落!难得你没有去到夕照台!昨夜我做了一个长梦,可谓是历经艰险,你绝对想不到......”待掀开围幔,他惊得瞪圆双眼,“这,你,我......”他使劲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大呼一声:“这不是梦吗?!”再看双手之上赫然戴着泫光甲,更是清醒了几分。
他跃身而起,仔细看向眼前之人,那张再为熟悉不过的面容,透着几分神韵飘然如仙,黛蓝深邃的双眼好似夜暮星辰,正紧紧地凝视着自己,淡蓝色的长发隐隐散着雪色光华,嘴角边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月影先生!我不是在做梦吧?真的是您吗?”
月影伸手拍了拍知秋的肩头,笑道:“小秋,这怎会是梦呢?”
知秋忽而跪倒在地,哽咽言道:“月影先生,我当真是不敢相信,他果然是做到了......能到看您安然无恙,我实在是,实在是太高兴了!”
月影将知秋拉起身,“小秋,跟我回淬刃崖,可好?”
“当然好!”知秋用衣袖胡乱抹了一下脸颊,兴奋地说道:“不过,您不去烈焰庄看看烈先生吗?”
“昨晚,烈先生已经来过了。”
“昨晚?”知秋纳闷不已,忽然想起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我们怎么会在栖夕阁?什么时候回到憩霞镇了?我怎会一点印象都没有?我们不是在泠曙山吗?”
月影当然也是无法回答这些问题,只是说道:“大概你太过辛苦,睡得太沉。”
知秋努力回忆一番:在失去意识之前,尚在那个赤光弥漫的炼狱之中,只是依稀记得,枝枝蔓蔓的银叶将妖毒吸纳一空,扑向飞速跃入石屋的天落,而后呢?他不禁焦虑地问道:“月影先生,天落呢?”
月影不由眉尖扬起,“你说的是天君?”知秋一边点头,一边散去神识,在栖夕阁内探过一遍,并未发现那道冷冽的气息,心中更加担忧:“这家伙不会是寒毒发作了吧?难道是去隐乌道疗伤了?”
知秋转过身正欲出门,被月影一把拉住,“小秋,先同我回淬刃崖。他乃天君之尊,自有要事处置,应该不在此地。”
要事?知秋想起齐自诺等人,不禁顿住脚步,暗自埋怨道:“若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干嘛要回到憩霞镇来?”
二人一同下楼,正巧遇到云夕将早膳送至正堂,知秋便问道:“云夕,你可知道沐公子去哪里了?”
“回禀烈公子,昨日晚膳后,沐公子便乘白鹤离开了,云夕却不知道沐公子去了何处。”
“他有没有留什么话?”
“并没有。烈公子,月影掌门,请用早膳罢。”
知秋食不知味地填饱肚子,止不住心中的胡思乱想。月影见此情形,心中更是不安,便问道:“小秋,你是如何认识天君的?”
知秋觉得十分奇怪,为何每一个人都要问他这个问题,“在曦和山隐乌道内偶然遇到的。”他忽而想到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月影先生,我父母究竟是何人?”
月影看着知秋,犹豫片刻,“回到淬刃崖后,再与你慢慢细说罢。”
知秋心想,既然已经平安脱困,也不急于一时,便取出玉笛唤来流云,惊喜地发现黯羽竟然一同飞来。
不足两个时辰,一鹤一鹭落到淬刃崖刀阵之外。月影面对点砺山负手而立,抬眼远望秋日下的山峦,心中生出一阵悲戚,低声说道:“小秋,若要算起来,我既是你的伯父,亦是你的姨父。十八年前,我将你留在烈焰庄,就再也没有去过憩霞镇,不曾看过你一眼,确是愧对你的父母。”
知秋不曾料到,月影忽然提起这个话题,似是沉重万分,心中生出一丝畏惧,竟然不敢开口接话。
月影却不再顾忌,远望如同燃着赤焰一般的山峦,尽述前尘往事,直至说到身困泠曙山中,生死两无望。
眼见秋日西沉,山峦染上一层幽深的暮色,阵阵寒凉的秋风袭过,传来山林间隐约的寒蝉之声,时断时续,如泣如诉。点砺山上,刀阵之下,二人沉默无言,悲情满溢。
不知了多久,知秋悄悄抹去淌满脸颊的泪水,缓了缓心中的悲伤,问道:“您将我送到烈焰庄之后,为何再没来过憩霞镇?甚至都没有将我的身世告诉烈先生。”
月影深深叹息一声,“你母亲临终之前,希望能给你一个清白的身世,可以无忧无虑度过一生的机会。”他看了看知秋,接着说道:“其实,我宁愿你仍然在烈焰庄做烈先生的关门弟子,远离世间纷争。却不曾想到,这世事难料,烈先生竟然听任一个少年的花言巧语,将你带入世间,去面对这个乱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