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公孙雴云回到滨水沼泽的庄园,已过亥时。若非血燕传信,恐怕他也没有回到圣都的打算。
直至晚膳时,公孙忘川才发现弟弟公孙离尘失踪了。他领着人找遍整个庄园,大动干戈,连片衣角都没有发现。找了近一个时辰,心中已是万般慌乱,终是教人放出家中的血燕。
公孙雴云端坐在正堂椅中,容颜既无风云变幻,亦未佩戴血玉面首,净白英气的容颜看不出真实的年龄,一双眸子仿佛琉璃,浅淡冷凛,透着一丝怒火,静静地看着地上跪伏之人。
公孙忘川跪着不敢抬头,颤着声音说道:“午膳后,离尘如同往日一样,在书房习字,我便去了后院的密室修行。两个时辰后,我回到书房,未见离尘,问了侍女,说他写完字便出了院子,到前面农舍玩儿去了。平日里,离尘经常去农舍玩耍,我就.....就没有在意。直至晚膳时间都过了,才......父亲,我实在是想不出来,离尘会去了何处......”
过了许久,公孙雴云才冷冷地说道:“你先起来。这件事你亦是无能为力。能够散去庄园结界,悄无声息进来的人,你也防不住。”
公孙忘川刚想站起身,听到后面这句话,惊得猛然抬头,“父亲,您不是说这个庄园绝无可能被人寻到吗?难道离尘被人掳走了?”
公孙雴云沉声言道:“有的人,若是他存着心要寻,这世间便没有他寻不到的地方。”偏偏就有一个这样的人,他还没法去兴师问罪。
公孙忘川站起身来,忐忑不安地问道:“父亲,那人会将离尘带到何处?离尘会不会......他不会为难离尘吧?”
公孙雴云沉吟不语,却将这两天的事情前前后后好好想过一遍。看起来,每一件事情都是合情合理,此时放到一处来,却是透着古怪。能在滨水沼泽发现这座庄院的,除了公子悟,还能有谁?
先前在憩霞庄见到此人时,不是没有考虑到这一层。只是,正如自己所说,这世间哪里有这个人寻不到的隐匿之处?魔海之外?莫说自己不敢轻易踏足那海外四岛,即便是魔息相隔,也难保证能挡住公子悟,毕竟御心族的实力远非煊暻族能比。隐世两百年,寒夜君的挚友......想到这两层,公孙雴云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事情已经开始失控。
见父亲沉默不言,公孙忘川心中焦急,“父亲,您能设法将离尘寻回来吗?”
公孙雴云在心底叹了口气,掩住心绪,平静地说道:“你先去歇息罢。不必担心离尘,不多时,他便会回来的。”
“您怎知他会自行回来?他不是被人掳去了吗?”
此刻,公孙雴云已经想得明白,亦不再忧心,对长子宽慰言道:“你亦不必焦虑。将离尘带走的人,不过是想告诉我,他知道了。”
公孙忘川半信半疑,又不敢再问,只好恭谨地行礼离去。
不多时,公孙雴云掌中虚握一团淡金色的云雾,却是影屏相邀,明日巳时在柳溪庄饮茶。他握紧拳头,心中怒道:“信都传到这儿来了,当真是一点都不忌讳,实在是嚣张得紧!饮茶?呵!区区一个钱庄的庄主都能支使人了......”
次日,柳溪庄。
纵使心中有一万个不情愿,公孙雴云仍是如约来到柳溪庄。至茶室,焚香,煮茶,影屏与公子悯不卑不亢,礼数周全。
三人客套几句,茶过数巡,仍是公子悯首先言道:“尝听旧闻,距圣都不远的西郊,有一处景致秀雅的山水园林,风景不亚于如今的柳溪湖。如今,山水园林了无踪迹,却不知为何。幻云先生见识不凡,可知个中缘由?”
公孙雴云面容之上仍是风云变幻,亦不回答,只是饮着茶。
影屏一面为二人布茶,一面笑言:“御心诸位公子再度入世,当真是孤陋寡闻了。你却不知,那处山水园林曾经属于赫赫有名的公孙家族。百年前,公孙氏因叛逆之罪事发,全族皆被押至此地处死,有些甚至并非族内之人,但凡沾亲带故,或者只要是公孙姓氏,无一幸免。持续了近一个月的屠杀,尸骨堆积如山,鲜血浸透大地。而后,一把烈火燃了十多天,将园林烧得面目全非,变成一处方圆数里的死寂之地,世人称之滨水沼泽。如今,沼泽外乱坟遍野,沼泽内瘴气横生,世人唯恐避之不及,因着忌讳公孙怨灵侵扰,又无人敢提将那里清理重建,一直荒废至今。”
“原来如此。”公子悯轻声叹息,言道:“圣都之郊,竟然有这样的地方,只怕会影响临近圣都的百姓,难免伤及心智,损折阳寿,还是应该彻底清整一番方为上策。”
公孙雴云见这二人一唱一和,亦是心知肚明,便冷冷说道:“能将圣都治理得风平浪静,尚且不易,二人还有闲情逸致分心于郊外,确实令人佩服。”
公子悯微微一笑,“并非是我等分心,而是为君尊分忧。若是此等穷山恶水之地,隐匿着什么不得而知的东西,总归是不太妥当。虽说是死寂之地,难保有人会生出心思,布个阵结个界藏些人,这就不好说了。万一弄出事来,君尊是不是还要顾念旧情,更加难说。”
公孙雴云将心中的怒火压得辛苦,勉强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所以呢?”
“所以,”公子悯意味悠长地说道:“君尊说,纵使修为深不可测,境界高不可攀,一旦有了子嗣血亲,便是有了弱点短处。留下一脉传承不易,切不可因一时私心断了血脉。君尊遵守承诺,更加看重忠诚。”
公孙雴云沉吟许久,终是开口说道:“一直以来,西钟族守卫妖王居住之地,无其指引,不能穿越魔海。西钟隐世百年,实力不在落木之下,对妖王更是忠心不二。此次,黎季绝派人暗害君尊,应是受了海外之令,个中原由,确是费解。”
公子悯略略颔首,又问道:“那么,泠曙山呢?”
“当年,月影已有破境步入逍遥的迹象。此人牵扯之事过多,帝宫首当其冲,其次便是齐氏,妖族亦同样不想再添一个敌手。于是,寒暮澜亲至泠曙山引发地崩,将月影引到山中,与数人合力杀之。事后,我扮作月影回了一趟飞刀门。”
影屏问道:“你亲眼见到月影死于泠曙山?”
“围杀之时,我身在点砺山,并不在当场。交战之中,寒暮澜虽以五毒之阵将月影灭于无形,自己却是再度遭受重创,元气大伤,回到海外闭关至今。而后,魔山之名在世间流传,司马子仁下令封山,便是众所周知了。”
影屏一面拾盏浅啜,一面轻声自言:“这样看来,泠曙山并非仅仅是对付月影一人啊......”
公孙雴云一言不答,云淡风轻,亦未否认。
公子悯接着问道:“此前,你可知九梦泽?”
“九梦泽,”公孙雴云亦是昨日才听说这三个字,“未曾听说,未曾涉足,有何蹊跷?”
影屏缓缓言道:“有一族人曾经在九梦泽隐居,宗族纹饰乃是麒麟虎刺......”
听到这句话,公孙雴云再也无法维持淡定,握住茶盏的手竟然一抖,面容上如同狂风骤雨一般变幻不定,“那一族人,仍在九梦泽?”
影屏遗憾地摇摇头,“圣天九十八年夏,齐自诺依圣帝之令,决堤分洪,并且派人将全族灭口了。”
公孙雴云怀疑地说道:“既已灭口,你又如何能知?”
影屏笑答:“对于灭族这种事情,是否真能做到一个不留,很难说,总会有人逃了出来。幻云先生想必更能理解,对吧?”
公孙雴云不想理会这种言外之意,追问道:“此人现在何处?”
公子悯不紧不慢地说道:“合适的时候,君尊自会让你知道。如今凐凅军隐匿于九梦泽,幻云先生就不必挂怀了。”
公孙雴云想了想,试探问道:“齐自诺与言靖哲去了九梦泽?”
公子悯笑了笑,“九梦湖泽宽广,山清水秀,风景怡人,他们去游玩一番也是应该的。”
三人虚与委蛇直至午膳之后,公子悯才亲自将公孙雴云送到柳溪庄门口,客气地说道:“君尊十分看重天族与妖族修好之事,还望幻云先生早日回到暗影森林。圣都这边,尽管宽心,勿要挂念。”
公孙雴云亦无多言,略略颔首,从容离去。待其回到滨水庄园中,果然见到公孙离尘已是毫发无损地坐在书房内习字。
见到父亲,公孙离尘自然是非常欢喜,规规矩矩地行过礼,便兴高采烈地说道:“父亲,您的朋友,一位年轻叔叔,昨日带我去到柳溪庄作客,又领着我在柳溪湖玩了半日,还给我买了许多玩具和零食。他说,父亲奔波辛苦,他会时时帮着关照我们。若是我在家中认真习字,努力修行,他还会带我去更多地方游玩......”
公孙雴云勉强笑了笑,摸着公孙离尘的脑袋,问道:“这位叔叔有没有告诉你,他叫什么名字?”
公孙离尘摇着头答道:“这位叔叔说,父亲自会知道他的名字。”
公孙雴云在心里略略推测一番,既然公子悯在柳溪庄,公子憾领着凐凅军在九梦泽,能在滨水沼泽来去自由的,除去公子悟,便只有公子惜了。他不动声色地说道:“离尘,去习字罢。过些日子,为父再回来时,要看看你有没有进步。”
“父亲,您刚刚回来,又要走吗?”公孙离尘一脸的不舍。
此时,公孙雴云心中不由想到那句话:纵使修为深不可测,境界高不可攀,一旦有了子嗣血亲,便有了弱点......
果如其言,那个人步步为营,教自己渐渐失去了掌控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