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辰见到的是个女人。
只不过这个女人实在不像是个女人,如果不去好好辨认。
她满脸都是扭曲可怖的疤痕,有似烫伤的,有似被刀划的,弯弯曲曲,形态不一,比起乱麻还要乱。
她就是这样的女人。
奕辰见她并不陌生,甚至认出了她。
他运气忍住了疼痛,缓缓开口道:“倩倩,是你,你是倩倩!”
他越说越激动,忍不住用手去摸了摸她的脸。
摸她的脸哪里像是在摸人脸,简直比摸一张用过许久的砧板还要粗糙,连奕辰,都被硌得手酸痒。
女人见他,泪水止不住的流了下来,泪水流到疤痕上,拐了弯又拐了个弯,和之前一样,不过这次泪水没有落到地上,而是流到了奕辰手里。
奕辰感到手上一阵暖流,这暖流甚至盖过了身旁爆炸与燃烧产生的滚滚热浪。
奕辰道:“倩倩,是你!真的是你!你没有死吗?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女人没有答话,不知道是因为她不愿承认,还是因为她说不出话。
她只用手抓着他的手,紧紧的抓着,微微的颤抖,不愿放开。
奕辰感道了她手的颤抖,道:“倩倩!没错,是你,即使你的脸变成这般模样,你手的温度却不会骗我,你的手还是这般温暖,上次握你手,还是宁儿刚刚出生的时候呢。”
奕辰说着说着,渐渐呜咽了,他不记得上次他这样是什么时候了。他不会因为被慈禧算计而流泪,也不会因为被敌人炸得鲜血横飞而痛苦,因为这些对他来说都无关紧要。
女人见他心爱的男人这般,心中的坚强开始渐渐决堤,她抱住了奕辰,扑倒在他怀里不住地哭泣,用她嘶哑变形的嗓音。
两人就这样倒在地上,火焰燃烧房屋的声音盖过了哭泣声,远远看去,这不过是两个死人。
奕辰也抱住她后背,他想开口,又闭上,终于还是开了口:“倩倩,我不知道你这些年来你受了多少苦,我无以补偿你,我一直想对你说,想对你说声...”
“对不起。”
女人,就是那个奕辰口中叫“何倩倩”,满香称之为丑姑姑的女人,依旧伏在奕辰怀里,像是有说不完的话要说与他听。
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因为她不能说话。她只能哭泣,似乎想把所有的痛苦都通过眼泪倾泻出来。
奕辰只一字一字,一句一句重复着,缓缓重复着那句:
“对不起。”
远方,万德明携裹着载宁已奔出数里了,不知道了京师城哪个地方,万德明年纪毕竟也大了,跑了这么远,跑不动了,他见眼下一个破庙,携载宁落了下去。
庙有一个匾,上面三个大字:济世庙,只不过匾是歪的,那三个字也都是岁月的痕迹,非好好辨认不能认出。
万德明不抓着他了,把他放开了来,笑嘻嘻地问道:“小子,你是不是很不服气?”
载宁压抑着心情,本不欲让别人看出,怎么知道万德明却似读出了他心思似的。
万德明见他神色,接着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没有武功,被我这样一个糟老头子抓着走却毫无办法,很难受啊?”
载宁不看他,也不答话。
万德明却不管他答不答话,自言自语道:“唉,我知道你肯定是不服气的,我像你这么大时,正是最不服输的时候。”
载宁终于头微微撇了撇,又立马缩了回去,万德明都瞧在眼里。
他假装咳嗽一声,继续道:“十二三岁,正是不懂事却又要懂事的时候,这时候的男孩子,就是看谁都不服,觉得别人能做到的事,我也一定能做到!”
“你这小子,就是太压抑了,活得像个饱经沧桑的人,其实,你只个毛头小鬼而已。”
载宁脸被他这最后一句话说得通红,只差点没跳起来,他激动说道:“谁像你这样?你自己的想法却怎么用来揣测我?子非鱼,安知鱼?”
万德明哈哈大笑,道:“还说你不是,你看看你,又开始撒谎了!”
载宁无语,只觉得与他无话可说。
万德明拉着他进了庙,嘴里嘟囔着:“你这小鬼要是不是这般性格,我还是挺喜欢的。”
载宁心道:“谁要你乱党贼首喜欢了?”
万德明道:“你是不是瞧不起我?觉得我是叛匪?是贼首?”
载宁又差点没惊呼出声,神色已经大变。
万德明得意,却又叹息道:“唉,果然如此,刚见你时你就说我是白莲的贼首,其实我也习惯了。”
他的面色中透出一股寂寞。
载宁虽然年纪不大,却也隐隐约约感受出这份寂寞,他好像懂,又好像不懂。
万德明自腰间拔出一把刀。
载宁以为他要下杀手了,吓得后退几步。
万德明道:“我说过了啊,我不与你小孩子计较,万某人虽不是圣人,却也不是恶人。”
他手一抖,刀跟着出去,斩断一根木头,他掏出火折子,点燃了木头,生了一堆火。
载宁安心了,他见万德明坐在火边,于是也坐了下来,透着火光,他问万德明道:“你抓我又为什么不杀我?”
万德明道:“不知道。”
载宁笑了笑。
万德明道:“你这么想死吗?”
载宁道:“我想死,刚才也不会被你抽刀给吓到了,如你所说,或许我只是个毛头小鬼。”
万德明道:“嘿!”
庙外一声鸟叫传过,这声音不远,似乎在庙上盘旋。
万德明道:“你等着。”
他拿起身边的刀,出了庙。
载宁看他背影,高大,实在太高大,美中不足的是不够匀称,就像个稻草人。
只听万德明“嘿”了一声,鸟声消失了。
万德明回来,手里提了只鸟,黑色的鸟,不算大,不算小,羽毛不多,死前就不算壮,这么一死,显得干干瘪瘪。
万德明利索地用刀剥了它的皮,载宁看着,心想:“好几次,我就差点如这只鸟一般被剥了皮,只不过这鸟是死了被剥皮,我却是要被活剥了,这鸟也算幸运了。”
万德明见他眼神迷离,道:“怎么?你没吃过鸟?”
载宁道:“莫说没吃过,都没见人杀过。”
万德明笑了笑,道:“那你这公子爷今天可以尝尝了。”
黑鸟肉烤熟了,散发出阵阵香气,载宁忍不住流了流口水,万德明抓了一块给他吃,载宁吃了一口,道:“香是香,不过有些干。”
万德明道:“没办法,这些鸟也都是食腐的,肉里没啥水分,正常,要是有酒伴着就好吃了。”
载宁想,古代多少文人骚客与酒为伴,酒既可以高雅,也可以由似万德明这般草莽来狂饮,这种豪气,别有另一番风味。
他倒是因为自己没有喝过酒,有些失落。
肉吃完了,万德明道:“弱肉强食,你可知道?”
载宁读过达尔文的进化论,对其中物竞天择的话记得挺熟悉,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弱肉强食,优胜劣汰,我知道的。”
万德明惊道:“你小子懂得还真不少。”旋即叹了口气,道:“你却未必是真的知道,只怕是纸上谈兵。”
载宁想了想,觉得万德明说的可能不错。
万德明直接问道:“你想学武功吗?”
载宁似乎没过脑子,嘴巴已张开回道:“想!”
火光中,万德明嘴角露出一丝笑,奇怪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