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坊四邻没有人知道这个青婆婆来自哪里,是什么人,也没有人喜欢这个乖张怪癖的老人。不知这青婆婆到底是什么年纪,但从她两鬓的白发,下垂的眼角,松弛的皮肤来看,这老妇人要么就是上了年纪,要么就是遭遇了太多变故。
容宛觉得这青婆婆绝非寻常人。从她那精致的五官来看,多年以前想必这老妇人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绝代佳人。此外,这老妇人通身的贵气,妙不可言,只会说满语和蒙古语,宛儿从来没有听过她说过汉语。
当年塞和里氏生宛儿时难产,眼看着就要一尸两命,是路过的这婆婆出了个主意让塞和里氏得以顺利地诞下女儿,母女均安。塞和里氏虽不精通汉人的儒家文化,亦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个理。自那以后她常常拜访青婆婆,多加照拂。当塞和里氏怀上博启之后,身子越来越沉的她不方便在这样走来走去,宛儿便时常替母亲跑腿送东西给那老妇人。为了和青婆婆交流,塞和里氏为此还特地请了一位蒙古来的老嬷嬷教宛儿说蒙古语。小小年纪疙疙瘩瘩说着蒙古语的宛儿或许触动了婆婆的心弦,让她想起了过去的往事,虽然婆婆依然没有什么好脸色,但总算是和宛儿说上几句话。
而现在的宛儿对蒙古语一窍不通,塞和里氏不明所以依然每日教宛儿蒙古语。为了不让塞和里氏看出端倪,宛儿只能私下学习蒙古语,在闲暇的时候请教会蒙古语的老人,慢慢地倒也会说几句蒙古语了。
在走过一个小巷,经过七八户人家后,只见一家破旧的宅子,门口的牌匾因为长时间风吹雨打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四角都残缺了。
走进去的路坑坑洼洼的,庭院里种的植物大都枯萎,遍地都是杂草,墙角也是布满了蜘蛛网。
容宛一眼就瞧见青婆婆穿着一件单衣坐在栏边呆呆地望着前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青婆婆,最近天寒、风又大,您身子骨还利索嘛?额娘唤我给您送些东西来。”
容宛放低声音说道。她的蒙古语还没有那么流利,说得磕磕碰碰的,但发音却相当精准。
青婆婆一眼扫过来,看着年纪轻轻的容若带着一大包裹的东西给她送来,她倒是少见地没有发脾气,但还是怪声怪气地说道:“你这小东西咒我呢!”
她有一个比这青婆婆脾气更古怪更顽固的婆婆。她都能长袖善舞讨那尖酸刻薄的婆婆的欢心,又怎么会被眼前的青婆婆吓到。
“婆婆,天寒地冻的,您怎么不多爱惜自己的身子。”容宛将包袱放到地上,打开取出了里面的一件云蝠花纹氅衣,走过去就替婆婆给披上了。
青婆婆低头看了一眼披在身上的绛紫色的氅衣,领头上镶着一圈白毛。青婆婆一看便知这不是什么上等的毛色,远不能同她昔日所穿的氅衣相媲美,但这相似的情景勾起了她对昔日的回忆,苍白的面容添上了几分哀愁,她悠悠地说道:“以前这个时候,青蕊总是陪着我一起赏雪。如今,青蕊也不知如何了。”
容宛知道青婆婆并非同她说话,也不去追问青蕊是谁,她只是默默站在她身旁看着远方略显灰暗的天空。
青婆婆说完一阵沉默,整个人像是沉浸在回忆里无法自拔,忆及伤心处,青婆婆眼眶都湿了。
风越来越大了,容宛将被风吹乱的鬓发别回耳边,就连她也有些挡不住狂风作妖,又何况是体虚多病的青婆婆。
“婆婆,我还是扶你进屋吧。”
“人老了,不中用了啊。”
容宛扶着青婆婆进屋,在落坐之前加了软毛垫子,这才小心翼翼地扶婆婆坐下。容宛在铜炉中添上木柴,等屋子热了之后替婆婆脱下了厚重的氅衣。
“你这丫头倒是聪慧,多大了?”
青婆婆握住了容宛的手臂,夺下了手中的绣帕,似是随意地问道。她看着手中黄色帕子上绣着不知是花是草的东西,角下是个歪歪斜斜的宛字。这刺绣真当是拙劣,她仿佛看到了年轻的自己正在床上认真地绣着却总绣不好,最后恼火一气之下将那些东西全扔了。最近她是越发回忆起旧时往事,看来她也真的是老了。
“七岁了。”
容宛也猜不透婆婆到底是什么心思,也只能老实答道。
“七岁了?就这女红可真是难登大雅之堂,日后进宫可免不了要吃些苦头。”婆婆自顾自的说着,“当年我也是女红不行,怎么练也练不好,绣花针刺得手指头满是窟窿,都肿起来了,可是苦恼了许多时日。多年琢磨下来,自己倒也是鼓捣出一套方法来,简单易学,就是再笨手笨脚也学得会。”
青婆婆语速非常快,说话一字一句好像连着似的。容宛这个外行人,对蒙古语也是一知半解,听的似懂非懂。
“丫头,我也是想开了。”婆婆突然突然握住了宛儿的手,“回去跟你额娘说,以后每天空一个时辰出来到我这儿来,我教你女红。”
“那就多谢婆婆了。”
这句话容宛听懂了,她点了点头。她确实对绣工一窍不通。她来到清朝也大半年过去了,也是知道了不少,像她这样包衣出身的是要参加小选进宫做宫女的,女红可是最基本的活。
“小丫头,只有一点,你可千万要吃得了苦。你若是真的要向我学女红,我是不会手下留情的。”婆婆放开了容宛的手,眼角都带着几分凌厉。
“那是自然的,宛儿也不是什么千金之躯,苦头还是吃得起的。”
宛儿所言不假。容宛说不上千金小姐,但也有一个贴身丫鬟随伴身侧照顾她的生活起居。可是她不同,她十岁开始就帮忙做家务活了。
“好,你这小丫头倒是干脆利落。一旦拜了师,我就是你正经的师傅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以后你要听我的话,知道吗?”
婆婆敲了敲桌子半是警告道。
“是。”
容宛低头轻声应答道。
她女红不行,对茶道却有些心得。容宛一边泡茶,一边又想起了前尘往事。她自立自强,多年苦心经营才坐上了公司总监的位置。公司想要争取一个日本客户,她打探道那客户是个爱茶的。她便花了心思学茶道,终于替公司拿下了那笔订单,也因为这件大功而升任了总监。
“容宛请青婆婆喝茶。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宛儿待婆婆接过茶就下跪,实打实地磕了个头。
“你这丫头小小年纪,手艺倒是精巧。”
青婆婆喝了一口茶夸赞道,茶还是往日的茶,比她泡的多了几分清冽的茶香。她又认真地瞅了瞅跪在地上的宛儿,这丫头小小年纪就已经有这样的姿色,日后若是长开了也不知道长成怎样的花容月貌。可是说到底,长的再美他的心里容不下你又有什么用呢?青婆婆摸了摸自己的脸,她也不过四十出头,已然是这一副风中残烛的模样了,哪里还看得出昔日风华无限的模样。她不美吗?可她再美又怎么样,他的心里就只装着那颜色姿容一般的女人。青婆婆感受到手中冰冰凉凉的触感,一股莫名的寒气袭上了她的脊椎,生生地让她打了个寒颤。
“我一时想起以前的往事,都忘了你还跪着了,快起来吧。”青婆婆拍着宛儿的手念叨着,将自己手上的镯子脱了下交给了宛儿,“师傅也没有什么好的见面礼送给你。这只镯子你收下吧。”
这镯子跟着她三十年了,是额娘在她出嫁之时替她戴上的,寓言百首偕老,承载着族人的祝福和自己美好的希望。后来这只镯子陪着她度过一个个孤独冷清的夜晚,承载了她所有的泪水和苦楚。
“婆婆。”青婆婆一个眼神过来,宛儿赶紧改口,“师傅,这太贵重,我不能收下。”
“有什么贵重不贵重的,师傅叫你收下你便收下。你若是不收,师傅可要生气了。”
面对这样强势的青婆婆,容宛还能说什么呢?她不再推脱只好收下,只能在心里惦记着日后要多带些东西来。
“好了,好了,今天你就先回去吧。”
她今天回忆起太多的往事,身子实在是累了,半点力气也使不上,青婆婆挥了挥手就让容宛离开了。
“那师傅多加保重,明日我再来看您。”
宛儿看着青婆婆面露倦色,嘱咐了几句便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