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我们现在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它是无数革命先烈流血牺牲换来的,我们何以能享受得这么理直气壮? 投身革命,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战士,并不等于铁石心肠的冷血人物,他们也是有血有肉、有爱有牵挂的血肉之躯。
我偷偷地看到
[英]格雷厄姆·格林
查利·斯托一直等到听见母亲打鼾才下床。即使在这时候,他也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口。房子的正面不规则,因此可以看到母亲房间里还亮着灯光。一道探照灯光划破长空,照亮了云堆,刺进云堆之间墨黑的高空,这是在搜索敌机。风从海上吹来,查利·斯托在母亲的鼾声里可以听见海浪的拍击声。一股冷风从窗隙里吹进来,掀动了他的睡衫。查利·斯托感到害怕。
但是,想到父亲开的香烟店——就在12级木梯下面,便增强了勇气,他12岁了,但因从来没有吸过烟而遭到郡立学校孩子们的嘲笑。一包包香烟12盒一排摆在下面,有金星牌、选手牌、德雷什凯牌、阿卜杜拉牌、伍德拜因牌等,小小的商店笼罩在一层停滞不动的薄雾里,而烟雾完全会掩盖住他的罪过。偷父亲的香烟是罪过,对此查利·斯托毫不怀疑,但他不喜爱自己的父亲。对他来说,父亲的形象是不实在的,像个鬼魂,面色苍白,身体清瘦,模糊不定,只是在心血来潮时才偶尔注意到他,甚至连对他的惩罚也交给母亲。而对母亲,他明显充满了爱,母亲虽然喜欢吵吵嚷嚷,但和蔼可亲,是母亲充实了他的世界。从她的谈话里,斯托断定母亲是一切人的朋友,从教区长的妻子直到“亲爱的女王”,只有“德国丘八”,潜藏在云中齐柏林式飞机里的怪物除外。但是,父亲的爱和憎正像他的行动一样捉摸不定。他说今夜要去诺威奇去,可是你永远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查利·斯托爬下楼梯,心里惊慌害怕。当楼梯嘎吱嘎吱响起来的时候,他紧紧抓住了自己的睡衫领子。
他一下楼梯,立即就进入了小店。店里太黑,看不见路,他又不敢去摸电灯开关。在最后一阶楼梯上,他双手捧着下巴,绝望地坐了半分钟。这时,照例移动的探照灯光从上面的一扇窗子反射过来,照亮了小店。这样小斯托记住了哪儿堆着香烟,哪儿是柜台以及柜台下面的小洞。人行道上响起了警察的脚步声,他赶忙抓住第一盒香烟,藏进洞里。一道光线顺着地板照过来,一只手在摸门,然后脚步声过去了。查利在黑暗中缩成一团。
终于他重新鼓起了勇气,用他那古怪的大人一样的方式告诉自己,即使现在被抓住,也没有什么,不如现在就抽支烟。他把一支烟放进嘴里时才想起来自己没有火柴。有一会儿,他不敢动,探照灯三次照亮了这个小店。他小声咕哝,一边奚落自己,一边给自己打气。“一不做,二不休”、“偷大羊偷小羊反正都得挨绞刑”、“胆小鬼,胆小鬼乳蛋糕”大人的勉励和孩子气的告诫奇妙而可笑地混合在一起。
但是,他刚移动就听见了街上的脚步声,几个人快步行走的声音。查利·斯托感到奇怪,夜这么深竟然还有人走动。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了下来。一把钥匙在店门上转动,一个声音说:“让他进去”。接着听到了父亲的声音,“先生,请安静一点,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不想惊醒我的家人。”在父亲优柔寡断的声音里有一种查利感到陌生的语调。手电亮了一下,电灯泡射出蓝光。孩子屏住呼吸,担心父亲听到他的心跳。他紧紧地抓住自己的睡衫,心里祷告说:“上帝啊,可别让我被抓住。”从柜台的一道缝隙里,他能看到父亲站在两个人之间,一只手抓住他那高高的硬衣领。这两个人头戴圆顶硬礼帽,身穿束腰风雨衣,查利都没有见过。
“抽支烟吧,”父亲说,声音干巴巴的,像饼干似的。一个人摇了摇头。“不行,执行任务时不抽烟。谢谢。”他口气很温和,但不亲切。查利·斯托想:父亲肯定病了。
“我能不能在口袋里带点烟?”斯托先生问。那个人点了点头,他便从货架上拿起一排金星和选手,用指尖抚摸着香烟盒。
“好了,”他说,“无事可做了,我最好抽抽烟。”有一会儿,查利·斯托害怕被发现,父亲把整个商店看了一遍,好像第一次看到那样。“对那些喜欢它的人来说,这是一个不错的小店。”他说。“我妻子会把它卖掉的,我想。要不然邻居们也会把它搞垮。哦,你们想走了。及时一针省得以后缝九针。我拿件上衣。”
“我们有人得跟你一块儿去,如果你不介意。”那位陌生人客气地说。
“不必麻烦。衣服就挂在那儿。看,好了。”
另一个人感到奇怪地说:“你不想和你的妻子说句话?”声音不高,但很果断:“不。可以推到明天的事今天绝不要做。以后她会有机会听到的,不是吗?”
“是,是,”一个陌生人说。他很高兴,鼓励说:“不要太担心。生命嘛……”突然父亲想笑。
大门关上后,查利·斯托蹑手蹑脚爬上楼,又蹑手蹑脚爬上床。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深更半夜又离开家,也不知道那两个陌生人是谁。奇怪和畏惧使他有一会儿不能入睡,仿佛有一张熟悉的照片从镜框里走了出来,责备他粗心大意。他记得父亲如何抓紧衣领,如何用谚语给自己打气。他第一次想到,母亲喜欢吵闹,和蔼可亲,而父亲更像自己,在黑暗中做些使他害怕的事。他很乐意下楼告诉父亲,自己爱他;可是他通过窗子听到的是,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了。只有他和母亲留在家里。不久他睡着了。
经典赏析:
孩子眼中的父亲
佚名
初读这篇小说,很容易认为它是在写一个不良少年的故事:一个12岁的少年自从出娘胎以来从未抽过烟,因此受到伙伴们的嘲笑。为了雪耻,他决心在夜半更深时下楼偷父亲的香烟破戒,在偷烟的过程中,他偶然发现父亲被两个陌生人带走了。但是当你仔细品味之后,你才能发现作者的匠心所在:少年查利只是表面的故事,在故事深处还有一条奔涌的潜流。真正的主角是那位父亲——那位为做地下工作牺牲了家庭甚至牺牲了父子之情的被捕的战士。粗心的读者受表面故事的吸引,很容易忽略真正的主旨。
作品开头就暗示那是在战争年代发生的故事,“一道探照灯光划破长空,照亮了云堆,刺进云堆之间墨黑的高空。这是在搜索敌机。”接着,作者通过查利的回忆隐晦地交代查利的父亲是做特殊工作的,“父亲的爱和憎正像他的行动一样捉摸不定。他说今晚要到诺威奇去,可是你永远也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然后,作者又通过查利的眼睛让读者看到,他的父亲在深夜被两个陌生人带回家来,通过查利的耳朵让读者了解了,他的父亲也有过怯懦的时候但却战胜了刹那间的软弱,并且异常深情地不愿打扰妻子的睡眠。一切都是通过一个孩子的眼睛表现出来,孩子的线索和父亲的线索交相呼应,互为衬托。查利从不喜欢父亲到目睹了父亲的所作所为之后变得爱父亲。虽然他没有来得及把自己的爱意告诉父亲,虽然他暂时把自己交给了睡眠。但可以想见,在以后只剩下他和母亲的生涯中,这晚上所发生的一切,这种对父亲的爱将成为刻骨铭心的回忆珍藏在他的心灵深处。
在塑造人物形象上,本篇尤具特色。查利是表面线索,作者用了较多的笔墨。写他的神情时“双手捧着下巴,绝望地坐了半分钟,”写他的语言时,“一不做,二不休,”“胆小鬼,胆小鬼乳蛋糕”,写他的动作时“紧紧抓住睡衫领子”,“在黑暗中缩成一团”。“一把抓住伸手摸到的第一盒香烟,藏进洞里。”遣词造句既形象又贴切,栩栩如生地画出了一个天真、聪明、机灵调皮的儿童形象。父亲是深层线索,作者写他时用了极其吝啬的笔墨“一只手抓住他那高高的硬衣领”,“声音里有一种查利感到陌生的语调”,“声音不高,但很果断”。但这极俭省极简约的三言两语却像高手勾勒的速写,把一个虽投身革命,将生死置之度外却仍然爱着自己的家,自己辛苦经营的小店,自己的妻子和儿子的血肉之躯逼真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一个人如果不能忏悔自己的过失,就不可能取得进步;一个民族如果不能自责自己所犯下的错误,就不可能走向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