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才至辰时,一行人便准备出发了。
姜不离颇有些不情愿,她的作息向来规律,亥时息,辰时醒,睡足四个时辰。可昨夜许是她认床,躺在那客房的床上,她怎么也睡不着,直至丑时,她才堪堪入睡,而今早又在辰时之前起床,睡了不足三个时辰,脑子昏昏沉沉,整个人头重脚轻的。
风修景看着那趴在冰棺上,蓬头垢面的姑娘,心中颇有些无奈。这哪里像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啊?这样不注重自己的形象,蓬头垢面的就出来见人,现在还当着一个男人的面儿以如此不雅的姿势熟睡。
风修景看不过去了,从身后的暗格里取出了一张毯子,平铺开来,将她整个人都罩住了,只给她留了一点儿空隙换气儿。眼不见为净嘛,一个大姑娘就这样睡在他面前,他也会觉得尴尬。
马车晃晃悠悠的,趴在棺盖儿上的姜不离随时都有掉下去的可能,风修景其实是有办法让她睡得好点儿的。这马车的坐榻都是可折叠的,放下来就是一方矮床。他本可以把冰棺往边上挪挪,放下一边的矮床让她睡的,但是他实在没有信心叫醒她,指望他亲自给她挪动地方也是不可能的,男女授受不亲嘛!
就这样,马车一路向东,路上要么是辽阔的原野,要么是荒芜的土包山,要么是颇有些幽静的小树林。
车外,飞镰和钩越一阵吵闹,使得睡梦中的姜不离不满地撇了撇嘴角,风修景见了,却没有阻止他们的吵闹。他私以为,把她吵醒了更好,如今已是巳时了,姜不离早上起来上了车就睡,早饭也没有吃,恐怕是会饿坏的。
华丽的马车在阳光下疾驰,无视路上的坑坑洼洼,突然,小红马一个趔趄,马车“哐当”一声震了一下,姜不离的身子被颠下了冰棺,眼见着就要摔在地上了,风修景连忙拽住了她的胳膊,一把将她扯入怀里。
姜不离悠悠转醒,看见风修景那张近在眼前的脸,稍稍愣了一下,待回过神来,姜不离连忙推开了他。
风修景轻咳一声以饰尴尬,转而对着车厢外大声训斥:“飞镰!你怎么驾车的!”
“啊?镰哥累了,换属下来了!”
原来驾车的人是钩越,怪不得这么不着调,“飞镰呢?”
“镰哥睡着了。”
“睡着了?!”真是好大的胆子,主子还没睡呢,当侍卫的居然敢睡!“把他给我叫起来!”
“叫不起来了,刚刚我俩比划了几下,我一不小心把他打晕了,现在还没有醒。”
“……”短暂的沉默后,风修景掀开了帘子,果然见到躺在车沿上的飞镰,而钩越正坐在车顶,拿着马鞭,赶车赶得可带劲儿了。
风修景想,要不是他不想自己赶车,他一定要把钩越的腿打折……低头看了看昏迷许久的飞镰,又看了看睡眼惺忪的姜不离,风修景脑壳儿疼。
姜不离倒是清醒得很快,揉了揉脖子就挪到了车厢门口,银丝出手,缠住了飞镰的手腕,须臾,便道:“无碍。”
马车驶入“鹿鸣客栈”时,刚刚过了酉时,店小二一见这华丽的马车,立马迎上去,“几位爷,打尖儿还是住店呀?”
飞镰揉了揉酸疼的脖子,“你看这天色,你觉得我们打尖儿还是住店啊!”
“这小的可不敢猜,昨个儿这个时候,来了一群人,小的以为是住店的,急急忙忙收拾了三四间上房出来,可谁想啊,人家只是吃个饭,吃完就奔着山里去了。所以您可得说说,您几位是打尖儿啊,还是住店呀?”店小二十五六岁的年纪,活泼得很,手脚麻利地搬来了踏凳摆在马车下,等候车里的人下车。
“自然是住店。”
“得嘞!您几位里边儿请!”
这时风修景与姜不离从马车上下来了,店小二突然停下了,“哟!不知这位爷和这位小姐是何关系呀?”小二没想到马车里坐了两个人,还是一男一女,若是夫妻倒也好办,可看这姑娘的神态模样,也就十几岁,怎么都不像是个妇人。
“我说你这小二怎么这么多话?这是你该打听的吗?”飞镰不悦地看了他一眼。
店小二赶紧赔笑,“对不住了,众位爷,是小的没规矩,只是小店啊,只剩下两间客房了,您看该怎么安排呀?”
是啊,该怎么安排呀?姜不离定是要占去一间了,主子也没有和下属同住的规矩,飞镰连忙道:“回主子,属下与钩越在廊里稍作修整便可,鹿鸣山近来不大太平,我们也好稍做巡逻,确保安全!”
风修景点了点头,表示这样挺好,姜不离本也想点头,但一抬眼就看见了那牌匾上大大的“鹿鸣”两个字,便询问风修景:“此地叫‘鹿鸣客栈’,可是‘鹿鸣山’的那个‘鹿鸣’?”
风修景点点头,没想到这姜少主还知道鹿鸣山。
店小二忙指了指客栈后的那片山林,道:“那就是鹿鸣山,不过还请这位小姐不要独自上山,每年的这个时候,鹿鸣山上都会来许多人,鱼龙混杂的,乱得很。”
姜不离本想着去都城见完风玄玙再去寻找东月遗宝的,但是既然都经过了,就顺手取了好了,便问道:“为什么会来这么多人?”
店小二也是个爱说的,“听说啊,是那山上出了一个鹿王,这鹿王的鹿茸,包治百病,是个大宝贝,这些人都是为了那鹿茸而来。”
姜不离想,如此看来,那鹿鸣山的东月遗宝很可能就是那鹿王茸了。这么多人惦记着它,她可得趁早下手啊,万一被别人先拿到了,她以后就不知道要去哪儿找了。
姜不离偷眼打量了一下风修景主仆三人,这风修景给她个冰棺都不情不愿的,想来也是贪宝之人,那这鹿王茸可不能让他见着。不成想,那风修景似乎对这鹿王茸并不感兴趣的样子,眼神丝毫没有波动,心下奇怪。
她哪里知道,风修景这个人既理智又实际,像这种过于夸张神奇的物什儿,他从来都是不信的,哪里会有这种能够“包治百病,起死回生”的存在呢?如果柳絮儿再次濒临死亡,他宁愿选姜不离来医治她,也不会选那鹿王茸来救命,因为人家压根儿就不信,只当是一些无聊的人以讹传讹罢了。
如此看来,倒正合姜不离的心意,只是她想着夜里去山里找鹿王茸,若是这钩越飞镰盯着,她怎么可能出得去呢?
眼神一转便道:“还是让钩越飞镰去休息吧!他们白日里要驾车赶路,晚间若不得休息,白日里怕是会没精打采的,这车,叫絮儿坐得如何放心啊。”姜不离拉了拉风修景的衣角。
众人皆是一愣,店小二没想到这么个水灵的小姑娘居然真的是这男子的妻室,看着不过是十五六的年纪。飞镰钩越则是一脸懵,不知道这姜少主闹哪一出。
风修景也是愣了一下,但反应很快,道,“那絮儿便与我同住吧!你们两个住一间吧。”
钩越不明所以,似乎想开口说点什么,飞镰手疾眼快,捂住了他的嘴,然后道:“谢主子,谢夫人。”
姜不离没想到他们居然这么配合,但这可好啊,省了不少事儿。姜不离刚要跟在风修景身后进到客栈,就见一茶杯“嗖”地一声,直冲她面门而来,这要是砸上了,非得破相不可,风修景赶忙广袖一挥,将那茶杯挥落地上,“嘭”的一声,瓷杯乍破,溅了一地冒着热气儿的茶水。
“什么人!”飞镰钩越亮出兵器,护在了姜不离与风修景的身前。
风修景看着呆住的姜不离,轻声问道:“没事吧?”
姜不离摇了摇头,看向了茶杯飞来的方向——那是一个姿容颇为艳丽的女子,身着玫红绕衿裙,配杏色外衫,头戴累丝镶红珠凤蝶簪,左手执一柄美人扇,赫然就是昨日丰绵镇上,那个以花掷风修景的女子。
女子横眉冷对,怒目圆睁,右手中一杆长枪攥得死紧,仿佛下一秒就要用它穿过姜不离的胸口。
“昨日里见那阿婆称她作你妹妹,我还真以为是你那小堂妹,没想到,竟是你房里那个不要脸的小蹄子。”
女子打量着姜不离,冷哼一声,“长得也不过如此嘛!怎么就迷了你的魂儿?”
昨日里,她与风修景偶遇在丰绵镇上,本以为这是他俩的缘分,于是她就向他扔了朵花,谁知他竟理都没有理她。本就气愤,刚刚竟还听见他要与柳絮儿那个贱人同住!
似是气急,她看着姜不离那随手绾的发髻,又嘲讽了姜不离一番,“不仅长得不怎么样,还如此邋遢,你竟觉得她比我美,真是没有眼光!”
风修景没有理会她,看着她将姜不离当做柳絮儿一番羞辱,他也有些过意不去,伸手护住姜不离便想要往楼上走。
此时那女子长枪一刺,拦住了他的去路,“你莫不是忘了,明年春天,咱俩就要成亲了!”
此时正是晚膳时分,堂里坐了不少人,一听这话,众人皆投来了目光,正妻捉奸啊!这戏可好看!看向姜不离的目光中,皆带了些许不怀好意。
飞镰钩越这才想起来,原来这女子是准世子妃啊!怪不得竟觉得有些眼熟。
准世子妃名叫玉兰芷,是南玉三公主,年前被送来与太华和亲,以求两国交好。南玉人无论男女,个个都温柔似水,好琴棋书画,喜吟词作赋,皇室公主更是各国女子的典范,偏偏这三公主自小喜爱舞刀弄剑,脾气火爆。
风修景瞥了她一眼,也不理她,也不动她,揽住姜不离,脚尖一点便跳上了二楼。
玉兰芷气得大骂,“你就如此对我吗?那好,今日我就要了这小贱人的命!”
说着,便随着风修景跳上了二楼,枪出如龙,风修景赶紧拉着姜不离闪避,她随行的护卫,也拔剑出鞘缠住了钩越飞镰。
在座的各位皆是武林中人,也没有慌乱逃窜,而是各自找了个安全位置,看着这场免费的大戏,只有店老板与店小二关注着那被损坏的桌椅,算计着待会儿得要多少钱。
被风修景拉着逃窜的姜不离心里越想越气,从小到大,就没有人敢对她不敬,哪个不是把她当祖宗供着的?如此平白受辱,她真的是,好气哦!
这样想着,姜不离伸手推开了风修景,风修景没想到她会推他,也就没对她设防,这一下竟真给推开了!
姜不离脚下一跃,一个漂亮的回旋,脚踢在玉兰芷的枪杆子上,枪尖偏移,扎在了二楼的围栏上。
玉兰芷显然没想到这“柳絮儿”还会武功,微愣间,只见姜不离两条白练出手,作势要缠住玉兰芷的手脚,玉兰芷哪里肯呢,快速闪身,躲过一击,脚尖点地便向楼下飞去,廊间狭窄,不利于使枪。
姜不离也没有放过她的意思,追逐她而去,二人甫一落地,白练与长枪便缠斗在一起,几个回合间,玉兰芷便落了下风。
她的护卫们一看,也不和钩越飞镰斗了,提着剑便冲着姜不离来了,姜不离丝毫不慌,一把银针脱手而出,趁着玉兰芷躲避间,白练便缠上了她的脖子。
姜不离冷眼看着跪倒在地的女子,也不说话,就这么冷冷地看着。
风修景和钩越飞镰,显然都没有想过姜不离竟有这般身手,老半天说不出话。那三公主的护卫看自家公主被掐住了脖子也不敢轻举妄动。
众位武林众人也被着女子一手漂亮的白练惊艳了,也不管她是不是哪个男人的小妾情人儿了,毕竟武林众人皆崇尚强者,客栈爆发出了一阵猛烈的叫好声。
这时,一个老头儿从二楼飞下来,往姜不离那边走了几步,稍稍作揖,便道:“还请柳姑娘放开我家主子,她只是同您闹着玩儿的,您这般恐怕不妥。”
“闹着玩儿?”姜不离将白练收紧了几分,眼见着玉兰芷的脸色发紫,又松了几分,“我也是闹着玩儿呢!”
老头儿面色微沉,强扯一个微笑,道:“柳姑娘说笑了,您那分明是想要了我家主子的命啊!”
姜不离笑得灿烂,“老先生说笑了,您家主子,分明也是想要了我的命啊!”
老头儿面色又黑了几分,却还是要保持微笑,“我家主子年幼,开玩笑,手重了些,让您误会了!”
“哦?”姜不离猛地拽紧白练,玉兰芷张大了嘴巴,眼球颇有外突的趋势,老头儿见此,立马想要飞身向前,姜不离却大喊一声:“别过来!”稍松了手中白练,玉兰芷剧烈地咳嗽着,姜不离撇了撇嘴角,“我也是,开玩笑手重了些,您怎么就误会了呢?”
老头儿目露凶光,咬牙道:“老朽失礼了!还请柳姑娘放了我家主子,往后,我家主子是要成为正妻的,您将来能不能进门儿,可还得看我家主子的心气儿!”说着,目光飘向了风修景。
姜不离随着他的目光,也看了看风修景,问道:“你不为你的正妻求求情吗?”
风修景看了看仿佛丢了半条命的玉兰芷,神色如常道:“你又不会真的杀了她,随便你怎么玩儿吧。”
姜不离笑看着老头儿,“你看,他就能看出来,我在和你家主子开玩笑呢。”
老头儿没再理她,而是对着风修景一拜,“老奴请姑爷,救救我家小姐!我家老爷最宠三小姐,小姐要是出了什么事儿,不利于两家交好啊!”
两方都不想在武林众人面前暴露身份,老头儿便以这隐晦的话,提醒风修景,玉兰芷是两国交好的象征,她要是出了什么事儿,南玉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风修景沉默了一会儿,才对姜不离道:“放了她吧,算是给我个面子。”
姜不离心想,这两天,风修景对她还算照顾,给她吃给她喝给她地方住的,而且,她也没有真想杀人,只是想吓唬她一下,手下一动,便收回了白练。
老头儿忙过去扶起玉兰芷,对着风修景连声道谢,风修景摇摇头,指了指姜不离,那老头儿才不大情愿地对姜不离道了声谢。
此时玉兰芷早已因为长时间脱氧而晕了过去,姜不离瞥了他们一眼,忽然道:“赶紧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们了,现在就走吧,不然我可保不准晚上要不要去找你家主子‘开玩笑’。”
老头儿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随后抱起玉兰芷,招呼众位护卫,想要离开了鹿鸣客栈。
姜不离似乎想到什么,连忙喊住他,“老头儿,把你们身上的钱全都交出来!”
众人显然没有想到这出,瞬间爆笑,老头儿面子挂不住了,扔下钱袋就灰溜溜地跑了。
姜不离捡起钱袋,伸了个懒腰,喊道:“老板!小二!他们退房了吧?给我们补上!”说着,就留下老头儿的钱袋,把那些护卫的钱袋,全都扔给了老板,“剩下的,你看看够不够修你这店的”。
店老板连忙接住,“够了够了,太够了!”
店小二也跑了过来,忙道:“姑娘,您里边儿请!”随后,又招呼众位武林众人,“金贵人儿走了,本店空余客房八间,诸位客官打尖儿的继续打尖儿,住店的快来住店呐!”
“哎,来咯!”此起彼伏。
原来,这位三公主,财大气粗,不仅自己住了一间上房,还给手底下人一人一间上房,明明一间房至少可睡下两个人的!弄得好些位客官没地方儿住,而且那位千金小姐,矫情得很,实在不好伺候,这下好了,他们走了,这些客官也就有地方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