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已经说得足够清楚。”艾莱克寸步不让。
“抱歉,我可学不会大人物式的冷酷无情。”安德冷笑。
言语中的嘲讽味道十足,但艾莱克并不以为意。
严格来说,安德不是他的朋友,而是他朋友的朋友,朋友的朋友,未必是自己的朋友。此行冒险,他是为了朋友,而不是为了不是自己朋友的朋友的朋友。
“安文,你来决定。”他看着安文,“我说过,不论如何,我尊重你的决定,并全力支持。”
“安德,你应该向艾莱克道歉。”安文严肃地对安德说。
“好吧。”安德耸耸肩。
他不是不讲理的人,他知道此行中艾莱克冒了多大的险。但骨子里有些东西无法更改,他对大人物的看法难以在一时间扭转,对于艾莱克的“无情”嘴脸,他耿耿于怀。
“抱歉。”他随意嘀咕了一句。
艾莱克并没有回应,只是看着安文。
“尽可能试一下吧。”安文说。
他的目光中有一丝软弱。朋友很快明白了这层软弱的意思,于是点了点头。
是的,忍心弃两万人的生死于不顾,这实在是会令良心不安一生的事。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行于黑暗。
“大家听好。”安德眼睛放光,对帐篷中所有乞丐说:“立刻把这件事散布开,要让大家知道方福的真面目!告诉大家,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外面的那一小队士兵根本拦不住我们,明白了?”
“明白!”乞丐们纷纷点头。
“抱歉了。”安德转向朋友,“你们先走吧,我要留下。夜上的时候,我会组织大家暴动。两万人,虽然不是军队,但也是一道洪流,外面那区区一点军队拦不住我们。”
“我也留下。”安文说。
“那么我也只能留下了。”艾莱克说。
“不用了。”安德说,“你留下来没有任何意义。难道你要背着这把大剑四下走动,吸引巡逻兵的眼球?”
艾莱克摘下了剑,丢在地上。
“你们留在帐篷里。”安德对安文说,“我比你们了解这些人,我能说动他们。而且……你不是还有大事要做吗?抛头露面对你的大事没有好处。”
安文沉默,许久之后点了点头。
很快,乞丐们离开了帐篷,里面只剩下了两个朋友。
“你不该留下。”安文说。
“你也不该留下。”艾莱克说。
两人相视一笑。
“虽然知道自己留下也做不了什么,但总不愿意这么一走了之,把安德一个人置于危险中。”安文说。
“我留下的道理和你一样,不过不是为了安德。”艾莱克说。
“多点理解吧。”安文说,“他只身一人在王都流浪,这些年一定受过不少苦。那些大人物不会把乞丐当人,所以……”
“这些我都可以理解。”艾莱克说,“但理解是一回事,有没有好感是另一回事。就像安德知道我是好人,但一样不想与我多接触一样。”
“你们两个啊……”安文叹了口气。
艾莱克望着帐篷门,低声说:“我最担心的不是他失败,而是有人举报他。”
安文心头一沉。
时间慢慢过去,下午的时候,安德和他的朋友们返回了帐篷,每个人都面色凝重。
“怎么样?”安文问。
“大家反应不同。”安德说,“有人惊讶,有人怀疑,有人哭了。”
哭了的自然是信了,于是安文问:“有多少人哭?”
“没几个。”安德摇头,“多是孩子。”
艾莱克沉默着。他似乎有话要说,但想到说出来或许又是几句顶撞,几番嘲讽,便闭上了嘴巴。
安文是值得的人,安德是不值得的人。他为值得的人付出,对于不值得的人,只保持沉默就好。
“我留下了话。”安德说,“请他们的代表在晚饭后到这里来,详细地谈谈这事。”
他看着艾莱克问:“大人要不要回避一下?”
“不用。”艾莱克摇头,果断地拿起剑,将自己身上的衣服划得支离破碎,然后在地上用力地蹭,真到满身泥污。
“这样,就不会有人认为我不属于这里了吧。”他说。
“可惜了大人这一身衣服。”安德语气里还是带着嘲讽,这令安文不快,但又不好说什么。
他照着艾莱克的样子做,很快把自己也变成了一个脏兮兮的乞丐。这算是对朋友沉默无声的支持。安德明白他的意思,悻悻地闭上了嘴巴,再不说那些多余的话。
晚上的时候,有人去领取了食物。食物很简单,是由大量麦皮和极少面粉烘制的黑面包。每个人还有一小碗汤。汤混浊,碗污浊,令人看一眼就丧失大部分食欲。
“大人能吃得下吗?”安德终于又忍不住揶揄艾莱克。
艾莱克接过一位老乞丐递来的半块黑面包,大口吃了起来。
“小心里面的沙子。”安德提醒着。
嘴里传来咔嚓的声音,但艾莱克并没有停止,用力地咀嚼之下,将沙子嚼得粉碎,和着唾液和面包一起咽了下去。
安德悻悻地低下头吃自己的那份。
“你对艾莱克有些过分。”安文在他身边坐下来,低声说。
“先前他说只能救我一个,最多带上帐篷里这些人的时候,那冷酷的语气令我不快。”安德说,“这让我想起了那些不将我们当人看的大人物。安文,他是你的朋友,但不是我的。我感谢他冒险来救我,但只是感谢而已。将来我会用同样需要冒着生命危险去做的事来回报他,但别指望我对他会有真正的好感。”
“至少不要再说风凉话吧。”安文有些无奈。
人与人之间就是如此奇妙,有人相逢一眼便引为知己,有些人一同出生入死,却难有真情。
更有些矛盾不可调和,却并不是因为两人间有什么深仇大恨。
夜幕降临,村里陷入黑暗。除了一些帐篷外的篝火外,再无灯火。相反,外面的岗哨和军营中倒是燃起了灯火,许多士兵在吃饱喝足之后赌起钱来,热闹无比。
大家静静地等着,但等到那一点勉强让人饿不死的晚饭已经完全消化完,肚子隐约又叫起来的时候,还是没有人来。
“我们等到什么时候?”艾莱克问。
“士兵们都睡了之后。”安德忐忑地说。
“也许等到天荒地老,他们的代表就来了。”艾莱克说。
“这可是你先开的头。”安德火了。
他这话明显是在向安文示意。
这次不是我惹他,是他主动惹我,那就不要怪我不讲情面。
安文无奈。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咳嗽声:“我们能进来吗?”
安德使个眼色,小乞丐立刻过去掀开门帘。有十几人鱼贯走了进来,帐篷中的乞丐急忙闪开一片空地。但这么多人,却无法坐下,大家只能在帐篷中站着。
“看来我不用多说什么了。”安德有些得意地看了看艾莱克。
艾莱克没有说话,只是站在乞丐们身后,不做任何引人注意的事。
“安德,我们来是想告诉你,不要再这样了。”十几人中一位老人说。
“您说什么?”安德不能理解。
“我知道你们这些人……抱歉,我这样说没有不敬的意思,因为我们现在也和你们一样。”老人说,“但我们毕竟有所不同。你们过惯了自由的日子,又没有家庭要供养,所以不会喜欢受到约束。可我们不同。我们有家,有妻子,有孩子,有人还有父母要供养。”
“您……您这是什么意思?”安德有些慌张了。
“不要再散布那样的谣言了。”一个中年男人略显恼火,“好不容易有人发善心,给了我们一份安稳的工作,你们却要从中破坏,想要干什么?”
“那不是谣言!”安德激动地解释着,“消息来自于绝对可靠的渠道,是大人物……”
“大人物?”一个年轻人一脸的嘲讽。“王都里的乞丐,什么时候有机会接触大人物了?”
“够了。”那位老人摇了摇头,“我们不会听你们的话。我们需要那份工作。”
“可那不是一份工作!”安德说,“那是被奴役!想想看,你们的家人、孩子,都会成为方福的奴隶,在他的矿场当一辈子苦工!死了之后,尸体只能用来填废弃的矿井!”
“不许你再污蔑方福大人!”一个年轻人愤怒地吼着,“他给了我们生存下去的机会,你不知感恩却在这里诽谤他,如果我还在王都,一定要到治安官那里控告你!”
“你现在也可以。”安德被激怒,脑子里那点理智全被不理智冲散。
“你以为我不会?”年轻人冷笑着威胁。
“够了!”老人重新强调了一遍。“我们都是苦命的人,不应该互相伤害。”
他看着安德,缓缓说:“安德,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们冲出这里之后呢?”
“回家啊!”安德说。
老人笑了,代表中的所有人都笑了。
“家?”老人眼里有泪光,“哪里是我们的家?”
安德沉默。老人的问题,他无法回答。
“在这里,起码我们还有一日三餐的汤和黑面包。”老人说,“在矿场,方福大人更不会让我们饿着肚子劳动。能有吃的东西,能有住的地方,这对我们来说已经够了。”
“可是……自由呢?”安德不放弃。
“自由?”老人摇头,“那是奢侈的东西。在现在的我们看来,它代表的是缺衣少食,是被冻死饿死,是眼看着孩子们在哭,女人们在流泪,却无法让他们饥饿的肚子停止叫唤。”
安德挥舞着手,他试图再说些什么说服这些人,但发现所有的言语都是无力的。
安文也很想说些什么,但他同样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只恨自己不是富可敌国的大豪,否则的话,他完全可以一挥手,说大家不用担心,你们的生计,我来解决。
可惜此时的他,没有这种力量。没有力量,就没有发言权。
艾莱克沉默着,目光带着一点讥讽的味道望着手足无措的安德。
“流言到此为止吧。我不想我们的家人刚刚对未来有了些许希望,就又要被打回到不安惶恐的地狱中。”老人说完这一句,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