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蝗灾。”安文说。
“今年不太平。”白星说,“许多地方都有灾荒,各不相同,但给人民带来的打击是一样的。”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安文想起了这句话,忍不住感叹。
白星认真地想了很久,点了点头:“你的这句话很有道理。”
他看着安文,想起了曾经在安静的夜里,与丘力聊过的那些话。
丘力说过,他有一个不寻常的弟子,眼睛里会闪动超出其年龄的智慧之光,每每语出惊人,会说一些极简单但却又极有道理的话,对这个世界有独到的认识,有些认识甚至会被人认为是异端邪说,但仔细了解后又觉得那似乎才是真理。
当时听了这些话,不过是在心里或嘴上有些感叹,随后也就忘了。但今夜亲耳听到看似普通实则充满智慧的惊人之语,他深受震撼。
间接与直接,总是有着巨大的差别。
“伤兵的事,您有什么打算?”安文问。
车夫微微皱眉,忍不住插嘴:“这件事,大人似乎没必要对外人说吧。”
“安文不算外人。”白星说,于是车夫重新闭上了嘴,但看安文的眼神并不算很友好。
“我来只是想提醒大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安文说。
又是一句简单有理的金句——白星想。
“明枪我已经见到了一点锋芒,但暗箭……”白星问:“你深夜拜访,是否是察觉到了什么?”
“上次倒卖物资的事您应该已经知道,但有些细节,我需要对您仔细说说。”安文说。
他将自己所见所闻,以及种种猜测全说了出来,那一夜的细节更是讲得仔仔细细。白星听着,眉头渐渐皱起。
“我劝不了于勒先生。”安文说,“他固执地认为雷格力是在为大家牺牲。但我想您应该不是一个固执到偏执的人。”
“雷格力是个好战士。”白星说,“他在战场上的表现可圈可点。”
“您去于勒先生家里时,他来过。”车夫再次开口,“想给小少爷送水果,被小少爷拒绝了。他看我的眼神不对,有敌意。”
“虽然这样说不公平,但我觉得却有这种可能。”安文说,“有些人在战场上表现突出,是因为他们确实英勇,有些人则可能只是因为他们天性中有残忍好杀的成分。只不过他们面对的是妖族,所以残忍就被理解为勇敢,好杀就被理解成强悍。”
“当然有这种情况。”白星承认。“雷格力的事,我会小心调查。我不会冤枉好人,但也绝不会轻信坏人。”
“那样就好。”安文松了一口气。
“明天上午,我会在中央花园广场发表演讲。”白星说,“你会来吗?”
“关于伤兵的?”安文问。
“不仅是伤兵,是关于整个急征军。”白星说。
“您会说些什么?”安文问。
“首先是急征军的由来。”白星说。
是的,任何事必有个由来,因何而生,因何而长,又怎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不是因为九个大国的强行摊派吗?”安文问。
“是。”白星点点头,“曙光帝国位于大陆中央,历次人族与异族的大战,战火都不会涉及这里。其余九国围绕四方,等于是曙光帝国的守卫。在九国看来这不公平,所以不论九国哪处开战,必要曙光帝国派兵支援。”
“这件事不好评价。”安文说。
“是啊。”白星说,“虽然是强行摊派,但身为人族一员,帝国不能只是坐享和平而不付出。但有件事却很好评价。”
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悲愤:“曙光帝国养不起太多军队,正规军只有八万人。这八万人,是帝国的珍宝,是保证帝国不被别国吞并的基石。因此大人物们从来不舍得派他们到战场上去消耗,所以才有了急征军。”
安文握紧了拳头。
“不舍得”牺牲正规军,于是每逢战争摊派,曙光帝国就会紧急征兵,这便是急征军。
急征军都是什么人?都是普通的民众。他们没受过什么系统的训练,有些人甚至没有战斗经验,被紧急征召,匆匆派上战场,其命运在入伍的那一刻,便已经被定下了悲伤的基调。
能活下来是奇迹,能全身而退几乎没有可能。
“真正的军人被大人物当成保护自己的武器珍藏着,用以防备九国的吞并;而当面对异族的战火时,就把普通的百姓赶上战场送死,以完成大国摊派的任务。”白星说,“这就是我们帝国干的好事。急征军百年历史中,帝国没在与异族的战斗中死过一个正规军,原因便在于此。”
安文沉默着。
什么是正规军?
受过系统的军事训练,有丰富的战斗技巧,懂得贯彻将领下达的战略战术,拥有标准的战斗装备……
是的,这样的战士需要国家付出许多时间与金钱培养,如果送上战场死掉,将是一笔巨大的损失。
但是……生命可以用这种方法来衡量价值吗?
民众努力工作,缴纳税金,装满国库,大人物们用这笔钱培训战士,保家卫国。
是谁在花钱养兵?
人民的钱养出的兵,却只能用来保卫那些大人物,到了真正需要用兵的时候,大人物们小心地藏起“他们”的军队,用一些慷慨激昂的话语,一些人族利益至上的大道理,逼迫人民挺身而出,组成军队,冲向战场。
这算什么?
“这件事确实很好评价。”他缓缓点头,“帝国的民众是伟大的,帝国的统治者是自私的。”
“许多人心里都明白,但却不敢说出来。”白星说。“我本来也不想说,因为百年来,帝国的人民已经习惯了奉献与付出。但……现在他们做得太过分了,百年来,从没有人贪婪到抢夺伤兵抚恤金的程度。吴正之前的主政官没有一个人曾这么做过。”
对于吴正,安文有许多话要说,但又不能说。
“我要把别人不敢说的话说出来。”白星说,“我还要为急征军正名,我要让帝国给民众一个交代。我要让大人物给我一个答案——帝国花钱养兵,到底是为了什么。”
“大人,您该休息了。”车夫说。
安文明白这是一种提醒,提醒白星不应该对自己说太多,也提醒自己到了应该说再见的时候。他不是一个喜欢讨人厌的人,于是站起身。
“为了明天的演讲,您应该好好休息。”他说,“我先告辞,明天中央花园广场见。”
“明天见。”白星起身相送。
“大人休息吧,我来送客。”车夫拦住了他。
披着一身星光,安文离开彭丁花园。
在暗影中有人观望,车夫似乎有所察觉,向那里望去。暗影中的雷格力急忙贴紧墙壁,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车夫眼里流露出轻蔑神色,立于星光之下不动,目光一直锁住那处暗影。雷格力汗如雨下,手心变得冰凉,几乎快要崩溃。
这时车夫冷笑一声,走进屋子关上了门。雷格力有一种虚脱的感觉,顺着墙壁滑下,坐在地上。
许久之后他才敢爬起来,飞快地跑掉。
回到自己房前,他放慢脚步,呼吸变得剧烈。这里位于花园僻静的角落,不用担心有别人听到或看到什么。他大口喘着气,抹着不知是因为剧烈运动还是受惊而流出的汗。
“你去干什么了?”
一个声音自房子旁边的黑暗地响起,吓得他打了个冷战。
“差点被你吓死。”等看清从黑暗地走出来的人后,他才松了一口气,坐在旁边一块石头上。
“大人有什么吩咐?”他用极低的声音问。
“这些东西交给你。”那人走了过来,脚踩在地上不发出半点声音,比猫还要轻盈,如同一个幽灵。
雷格力伸手接过一个钱袋,钱袋干瘪,毫无无分量,这让雷格力有些疑惑。
“是什么东西?”他问。
“这里的东西你不能染指,是给白星车夫的。”那人说,“当然,所有事情办完之后,你得到的好处不会比他少。”
“那个家伙不好对付。”雷格力回想起方才的经历,心有余悸。
“只要条件开得够高,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好对付的人。”那人说。“不是曾有许多人认为你很不好对付吗?”
“那不一样。”雷格力摇头,“那家伙是真正的高手。”
“没有区别,只是代价高低不同。”那人说。
“要我怎么做?”雷格力问。
“白星不可能天天培在孩子身边。”那人说,“大人要你把孩子给他带过去。钱袋里有几张纸,写着关于车夫的事。只有那几张纸是给你的。”
“我……”雷格力还想讨价还价,那人已经悄悄地退入黑暗中。
“办得好,有奖励。如果失败,你明白。”那人说。
“我刚从于勒那里听到一个消息。”雷格力急忙说,“白星明天要到中央花园广场演讲,恐怕会说一些不得了的话。”
“那么你更要快。”那人沉吟了片刻后说,“你要赶在他开始演讲之前做完一切。”
“可是……”雷格力还想说什么,但寂静的夜里刮起了一道风,风来之前和风过之后似乎没什么不同,但雷格力知道那人已经走了。
是他随风而来,又随风而去,还是他的离去带起了这一道风?
雷格力冷汗如雨,突然感觉车夫并没什么可怕了。
风吹过王都主街。
主街上有一队人马沉默地前行着。二十骑快马载着持长枪的骑士,簇拥着华美的四马大车,一百名刀弓手分成两队护住前后,还有四名披着太阳重甲的重甲武士,在马车两侧快步行走。
风吹过来,他们有所警觉,但只是向马车这边看了一眼,便又转过头去。
“大人,白星明天要在中央花园广场发表演讲,似乎要说一些不得体的话。”莫里走近车窗低声说。
“你既然已经知道,那么,想来他应该是讲不成了吧?”车里的主政官大人问。
“请您放心。”莫里恭敬地回答,“工具准备得很充分,就算雷格力是个笨蛋,也一定能办成这件事。更何况……他其实还算有些狡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