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依低着头颤抖着,不敢直视父亲的眼睛。
“混账东西,你是想死吗?”男人语声不高,阴沉得可怕。
街上的围观者渐渐多了起来,而人群的聚集,使男人更加嚣张起来。他张开双手,摆出一张苦脸向众人说:“各位乡亲快看看吧!这个外乡来的野小子,不但撞伤了我儿子,还蛮不讲理地威胁我,哪里还有公道啊!”
没人清楚先前发生过什么,但人们清楚地看到了安文手中的弓箭,和男孩脸上的伤,身上的血。
有人开始窃窃私语,有人开始大声指责。而安文只是看着杰依。
真相只有从男孩的嘴里讲出来,才能被众人接受。
这时有人喝来了巡逻的治安军,三个穿着军装挎着刀的治安军走了过来,男人的表情就变得更为丰富,一种痛苦和无助融合在一起的悲情面容,令人看到就会生出恻隐之心。
“怎么回事?”一位治安军问。
“大人们,我叫杰魁,是守法的佐周居民。”男人说,“而这个拿着凶器的野小子,是一个外来客。”
接着,杰魁用最有利于他的说法将事情说了一遍,而安文手中的弓箭,便是他受到威胁最好的证明。
“事实并不是这样的。”衣兰勇敢地站出来反驳,讲出事情的真相。
“不能听她的。”杰魁气愤地说,“几位大人,她是我的外甥女,我的妻子过世之后,她的母亲一直在和我争夺我儿子的抚养权。但请各位想想——那是我的儿子!她只不过是孩子的姨妈,有什么资格和我争?今天……”
他指着衣兰:“她一定是和这个外来客串通好了,想要败坏我的名声,用卑鄙的手段夺走我亲爱的儿子!”
“是这样吗?”一个治安官望向了杰依。
杰依颤抖着,低着头不敢看人,不敢说话。
“杰依,说出真相来!”衣兰蹲下身子抓住杰依的肩膀。
杰依只是低着头。
衣兰看着满身伤痕的表弟,眼泪慢慢顺脸没落。她没有责怪沉默不语的男孩,因为她不想将道义责任硬压在这可怜的孩子肩上。他已经够可怜了。
“你说的全是谎话!”她站了起来,大声指责杰魁。“你整天嗜酒如命,是姨妈操持整个家。她操劳过度才积劳成疾,可你却连她治病的钱也拿来买酒喝!姨妈过世之后,你是怎么对付杰依的?你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奴隶,整天只知道打骂奴役他,你这样的人不佩做父亲!”
温柔的少女,严厉的指责,这种强烈的反差令人们感到震撼。有人看着那瘦弱的男孩,开始怀疑杰魁的话。
“你胡说什么都没有用。”杰魁冷笑,然后盯住杰依。
“儿子,告诉他们谁说的才是真话。”他的脸上带着假装出来的笑容,声音似乎温柔,但却令杰依全身发冷。
衣服掩盖之下,有着无数伤痕。杰依低着头,感觉着脸上火辣辣的疼,想着每一道伤痕的前因后果。
母亲过世之后,暴躁的父亲便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奴隶,每次不开心不顺意,就将他当成出气筒。
姨妈和表姐都是善良的好人,她们想要尽自己所能帮助他,但每次都只是被父亲骗走财物,而对他的态度却依然如故。
愤怒的姨妈开始争夺抚养权,但在父亲那种卑劣的演技之下,镇公所一次次驳回了姨妈的请求。
而每一次离开镇公所回到家中,父亲都会将他打得体无完肤。
那些伤痕是痛苦的回忆,也是重重的枷锁,每每想起,杰依都不寒而栗。
姨妈的每一次失败,都令他再次身陷地狱,都令他对这个世界、对自己渴望的自由感到彻底的绝望。
父亲就像是一位魔王,任何凡人的力量都无法与他对抗。
于是他幻想着能有盖世英雄把自己救出地狱。
那个英雄有着超人般的力量,父亲会在他面前惊慌,镇长会在他面前失措。他只要说一句话,镇长便会乖乖地将抚养权交给姨妈。而他会蹲下身子拉着自己的小手,豪迈地说一句:“有我在,就不会再有人敢让你受苦!”
“儿子?”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那声音就像地狱恶魔的呢喃,有一种令他不敢抗拒的力量。
“我……”杰依的眼泪涌了出来。
他不想辜负表姐,不想冤枉无辜的安文哥哥,但他没有办法。
身上那看不见的枷锁,在父亲的逼视下在收紧,勒得他不能呼吸。
“说出真相。告诉几位大人,爸爸说的都是真的。”杰魁用极温柔的语气说。
魔鬼的笑容越温柔便越可怕。
他无法抗拒魔鬼的力量,于是用极细微的动作点了点头。
“杰依?”衣兰愣住。
杰依哭了。
他知道自己辜负了表姐的期望,他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可恶的恶事。但他没有办法,他没有选择。
安文静静地看着男孩,并没有责备他。
说起来,他们的遭遇有些相似,都是缺少父亲的关爱,由母亲用尽心力抚养长大,而慈祥温柔的母亲,又走得那样早,不等他们成年便离开了他们。
但又有不同。
安文的父亲是因为醉心于工作而忽视了儿子,可归根到底,他仍是爱自己孩子的。
母亲离去之后,父子两人所做的事是相互安慰。父亲为了安文而放弃了许多机会,而安文则为了父亲提起了沉重的铁匠锤。
无数次父子对视时,是爱的目光;无数次深夜的回忆里,是父子相拥,流着泪说着妈妈的过去。
而杰依呢?
安文看着他瘦弱的身躯,以及身躯上的伤痕,沉默不语。
“将你的武器放下!”一个治安军手按刀柄,厉声喝道。
安文松开手,弓箭掉落地上。声音不大,但却令杰依全身一震。
他颤抖着望向安文,满眼泪水,想对安文说一声对不起,但却始终没有开口的力量。
安文看着他,目光中没有愤怒与责备,却只有怜悯。
他露出一个笑容,轻声说:“没关系的。”
“我……”杰依哭了起来。
“在街上对本镇居民使用武器威胁,你已经触犯了法律。”一个治安军沉声说。
另外两个治安军走了过来,将安文控制住,用绳子将他的双手捆了起来。
“对不起……”衣兰泪流满面,低下头去。
“没关系。”安文只是笑了笑。
他望向杰依,轻声说:“幸福和自由不是天上的星星,可望不可及。它们是高山上的花。想要得到,除了自己涉过险滩,爬上悬崖之外,就再没有别的办法。每个人的幸福和自由只能依靠自己去争取,世上没有什么神灵会突然降临,用他无上的神力挽救你。就算有神灵,他也只会静静地看着你。他要看你的行动,看你的决心。当你为了自己渴望的东西勇敢地迈出第一步时,他才会用神力帮你开辟前途。”
这期间,两个治安军搜了安文的身,自然找到了腰后的光铳。
但他们只是拿着摆弄了几下,便直接塞到了安文的包袱中,一起拿走。
“走!”一个治安军不耐烦地拉绳子,牵着安文向前走去。
安文踉跄向前,回过头冲着杰依一笑:“没关系,真的。”
杰魁冷笑着一把搂住杰依,用假装的疼爱表情骗众人的同情。
衣兰转身而去。
这种时候,她不知应该怎么办才好。她需要父亲和母亲的帮助。
安文被带到了治安厅的临时监牢中,铁门关闭,治安军留下冷冷的说明:“你因为违反了治安法规,处以十日拘禁。拘禁期间不提供饮食,但你可以通过交纳伙食费来防止自己饿死。”
安文沉默不语。
没过多长时间,安静的走廊上便传来脚步声,衣兰和她的父亲来到牢门前,一起向安文鞠躬道歉。
“对不起,我们的家事竟然连累了您……”
衣兰的父亲满面愧疚,衣兰的母亲则轻声哭泣。
“这不关你们的事。”安文笑了笑。
“我问过了,他们要将你拘禁十天。”衣兰说,“你放心,我每天都会为你送水送饭。”
“这样的话,这十天就是天堂了。”安文又笑了。
让自己动心的姑娘,会在接下来的十天中每天来陪自己,这确实是天堂。对已将未来置于必死之地的安文来说,这是旅途中命运之神赐他的幸运。
在充满了歉意的谈话中,安文了解到了杰依的一切。操劳的母亲,善良的姨妈姨父与表姐,暴虐的父亲,苦难的经历……
“那孩子是被打怕了……”衣兰的母亲哭着说。
“我要到镇公所去抗议!”衣兰的父亲愤怒地说,“这件事不能任由杰魁那个混蛋颠倒黑白!”
同样的话,此时在杰依的家里,由杰魁的口中说了出来。
“我要到镇公所去。”杰魁拎着一瓶用金币买来的好酒,喷着酒气嘀咕着。
“那个外来客身上一定还有不少金币,我要让他都掏出来!”他冷笑着说。
“那能买到怎样的好酒呢?那些昂贵的美酒,想想都让人兴奋。”他憧憬着。
他把目光投向了瑟缩在角落里的儿子。
“这点伤还不够啊……”
他的声音如同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