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业学大寨的运动继续在广大农村热火朝天的展开,初冬,每个农业生产大队都在进行平田整地造梯田的劳动。这样高强度的劳动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社员们都有些吃不消了。天气虽然有些寒冷,但余兰身穿的蓝粗布棉袄早被汗水湿透。中午时分,她拖着疲惫的身子进了自家的街门,到伙房洗把脸后,走到屋里,见志明在三屉桌一边的椅子上呆呆地坐着。
“志明,想什么呀,帮妈妈择干菜吧,吃了午饭,后晌还有事做哩。”余兰妈妈催促着儿子。
“妈,我心里烦,什么也不想吃。”
志明坐在椅子上一动没动,余兰妈妈再没说啥,去做午饭了……
农村人家的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的过着,一转眼,又到了寒冬腊月。农具厂厂长已经几次托媒婆到香妮家提亲了,由于香妮的软磨硬抗,一直没有进展。但这对志明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因为香妮不可能一直和她母亲抗争的,如果再这样拖下去,香妮离开小河村只是迟早的事情。
这天是农历腊月23日,也是乡村人家祭灶的日子,生活虽然清苦,但人们对过好这一天都比较认真。刚吃罢早饭,余兰妈妈就告诉志明,晚上要杀一只鸡用来祭灶,最好能把香妮也叫来。
一听妈妈说要杀鸡,弟妹们都很期待,家里很长时间没有动荤腥了,晚上有肉吃,大家自然高兴。依照妈妈的意思,志明也真想把香妮叫到家好好玩玩,农村人嘛,眼时下也只能这样了。上午在生产队做农活时,志明把他母亲的意思告诉了香妮,香妮却说回家征得母亲的同意才行,否则只有瞒着了。志明听了很不高兴,认为香妮故意推脱。他苦笑着对香妮说:“你自己拿主意吧,如果真这样,我也不勉强你。”
“志明,你知道我妈妈的脾气,她不同意,我能过去嘛,她跑到你们家闹事咋办?”
志明见香妮为难的样子,再什么都没说,不过,他的脸已涨得通红通红的。
在山区,所有的农家屋里祭灶都是有讲究的,余兰妈妈当然也不例外。杀鸡前,她烧一叠黄表纸,把那张灶马也一起焚烧了。焚烧完毕后,她又磕一个头,祭灶仪式就算完毕了。志明看着妈妈做完这些事情,赶紧帮着杀鸡。很快的,一只活蹦乱跳的芦花大公鸡就被煮到锅里,也就十多分钟的时间,香喷喷的鸡肉味便从大铁锅里散发出来。
“妈妈,吃了芦花大公鸡,明天靠啥叫鸣啊,你不觉得可惜?”志明笑着问母亲道。
“明年春天,咱们再给老母鸡抱窝,又会长出新的芦花大公鸡来。孩子,穷一年了,不能再穷一节啊!”余兰妈妈长长叹了一口气。
听妈妈说的话,志明默默地点点头,慢慢走出了伙房。
香妮咋还不来呢?尽管下午在生产队一起劳动时,香妮没有完全答应一定要来,可志明仍抱着一线希望到了街门外。他走上一个小土堆后,眼巴巴地顺香妮家的方向望去,小路上连个人影儿也没有。又过了一会儿,一个红影儿从香妮家的街门出来,像是绕了绕手又进去了。
志明失望地回到屋里,余兰妈妈已把煮好的大公鸡端到了屋里的大炕桌上,全家人还在等候着。志明的三妹和四妹年龄还小,各自的眼睛早盯上了盛鸡肉的盘子,尤其四妹,她爬到小炕桌前嗅嗅香喷喷的鸡肉,刚伸出手想取一块,啪嗒,四妹的手被母亲用筷子打了一下,她想哭又没敢哭出来,不过,她小嘴里的口水已流到了下巴。
“哥哥,香妮姐没来吗?”三妹着急地问道。
“不来了,让妈妈给咱们分鸡肉吃吧。”
志明望着余兰妈妈,艰难地笑了笑。
看着儿子痛苦的模样,余兰的眉头紧锁了一下,她知道儿子心里的苦恼,但现在又不能安慰他,余兰心里也难受。
家里人口多,每年祭灶时,吃鸡肉的分配权在妈妈手里掌握着。志明是长子,自然分到了一只鸡腿的一半,然后,余兰妈妈把撕成小块的鸡肉,分到了围坐在一起的孩子们的手里。她告诉孩子们,吃肉不香,嗦骨香,吃肉要细嚼慢咽,慢慢尝着吃。眼望着母亲说话的酸苦模样,再看看一家老小默默无语吃鸡肉的场景,志明心里像打翻了的五味瓶,酸甜苦辣聚集在一起,难受极了,他真想把鸡腿原放到盘子里面,可又怕伤了母亲的心……
余兰妈妈知道儿子喜欢香妮,本想托媒人到张家给香妮母亲说说好话,希望她能把女儿嫁给自己的儿子,但是,余兰连请人问话的一盒香烟钱也拿不出来。香妮母亲早就放出话来,要给香妮找个有钱的婆家,她的这话实际说给老王家听的。这不是吗,就在这金钱坑人的个节骨眼上,农具厂的大汽车又来了。这一次来的人,除了媒婆外,还有农具厂厂长父子俩,他们是正式到香妮家来求亲的。
毫不夸张地说,农具厂厂长这次来放了血本,光10元一叠的钞票就拿了2000元,香妮穿的衣物一大包,另外,还给香妮的父母买了做衣服的布料。香妮母亲望着自家桌上摆放的花花绿绿的聘礼,笑得合不拢嘴,她在屋里转着圈圈,连茶水都忘了给客人倒。说实话,这些东西她过去不但没见过,就连想也没想过。如果不是自家女儿模样长得俊俏,谁能舍得如此花钱,何况人家还是公社农具厂的领导,而她家为了供女儿读完高中,已经穷得叮当响,恐怕连小偷进来也会哭着离去。
善于察言观色的媒婆望着香妮妈眉花眼笑的模样,心里也乐乐滋滋的,她牵线搭桥的这桩婚姻绝对成了。
“香妮,快出来吧,现在就剩你说一句话了。”
媒婆朝着香妮住的小屋喊了一声,农具厂厂长和他的儿子也都盯着挂有白布门帘的小屋。准确地说三五分钟的时间已经过去了,香妮不但没走出小屋,连个回音也没有。先不说媒婆和农具厂厂长以及他的儿子如何,香妮母亲首先着急了,她赶紧过去拽起门帘,心一下慌了,巴掌大的一间小屋,哪里见个人影,这个死丫头到哪里去了?
眼尖的媒婆见香妮母亲呆呆地站着不说话,知道事情不妙,也慌神了。
“她婶子,快叫香妮出来啊,陈厂长可等老半天了。”
香妮母亲这才慢慢转过身子,那张黑红的老脸已经变得蜡黄蜡黄的,额头的三道皱纹越发显得粗重,她有气无力地说:“香妮不见了。”
“香妮母亲,你说什么呢,我亲眼看香妮走进了小屋啊?”
媒婆似乎不相信香妮母亲说的话,急忙走了过去,想看个究竟。
香妮真的走了,她是趁父母和农具厂厂长寒暄时走出去的,此刻的香妮正在离她家不远的小山丘上坐着。这个地方是她和志明的联络点,过去的日子,只要她和他想见面,总会有一人先坐在这里等候,不知今天的志明能不能看到她,香妮眼巴巴地瞅着志明家的方向,她多么希望那个熟悉的身影从门里走出。
香妮的希望落空了,就在她继续等待时,她看到母亲和媒婆也向小山丘走来。一向顺从母亲的香妮可紧张了,妈妈和媒婆越走越近,怎么办呢?现在要不把这些情况告诉志明,妈妈恐怕自作主张,要她和农具厂厂长的儿子订婚了。情急之下,香妮终于鼓起了勇气,快步向志明家走去。她要把这事告诉志明,听听他们一家人的意见。
蹬蹬蹬,香妮几乎小跑步,她母亲和媒婆气喘吁吁在后面紧追。
“死丫头,你回来,赶紧回来啊!”
香妮头也没回,急匆匆进了志明家的街门,她顾不得喊志明一声,赶紧关了门插上门闩。香妮的这一举动,早被从伙房出来的余兰妈妈看到了,这丫头怎么了,风风火火的样子?
“香妮,你咋啦,有急事吗?”
“婶子,妈妈逼着要我嫁人,您说咋办哩?”
香妮几乎要哭的样子。
“孩子,不要急,说清楚一点,让婶子想想。”
“今天一大早,农具厂的那个人和媒婆又来我家了。”香妮的话还没说完,志明已从屋里走出,他着急问道:“香妮,他们人呢?”
“就在家里,我是趁他们不注意,跑出来的。”
哎!志明叹口气,不知对香妮说什么?余兰妈妈听后,反倒平静下来,对香妮说:“孩子,事到如今,婶子也没啥好主意,我的想法,你和志明到新疆去吧,过个两三年再回来。”
“妈,香妮早说过这事,您再不要出这个馊主意,我坚决不同意。”
余兰妈妈听儿子如此说,泪眼婆娑地望望香妮,凄苦地说道:“孩子,你和志明怎么这样不顺啊?”
“婶子!”
香妮凄凉地叫了一声,扑到余兰的怀里,就在此刻,志明家的街门咚咚咚响了起来。
“王志明,你还算人吗?赶紧把门打开。”
香妮听见母亲的叫骂声,有些害怕,紧紧抱住余兰妈妈不撒手。
“孩子,不要怕,你母亲既然来了,咱们就要面对,你撒开手,我去开门。”
香妮顺从地松开了手,有些紧张地看着余兰妈妈去开门。
志明家的院子里,香妮母亲也不管寒冬腊月的天气,双腿盘在一起,坐在地上呼天哭地,大骂志明是骗子,有能耐就拿上银子娶她的姑娘。
香妮没想到妈妈会追到老王家撒泼,并且出言不逊,她又羞又气,无望的眼神看着余兰妈妈,希望她能劝住自己的母亲。余兰是讲理的人,再说她心底里也喜欢香妮,不管咋说,还得顾两个孩子,如果她也像香妮母亲那样闹腾,势必引来邻居们围观,那就丢大人了。
“香妮母亲,请起来吧,不管咋样,咱老王家也没把香妮娶回来,你这样吵闹何苦呢?”
“余兰婶子,你说的轻巧,你拿什么娶我家姑娘?不是我小看你,今天农具厂厂长拿着几千元彩礼下聘,你们家能拿得起吗?”
余兰万万没想到,香妮母亲会说出这样刻薄的话来,人穷志不短,不蒸馒头也要争口气。她已经不能顾忌香妮丫头了,气愤地说道:“香妮母亲,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家再穷,也会为儿子找媳妇的。今天,我就当着你女儿的面告诉你,香妮姑娘我们娶不起,但世间的姑娘没让霜杀死吧?希望你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我怎么丢人现眼了?你说清楚。”
“拿上自家的姑娘卖钱,你还要我说什么?”
余兰一句话噎得香妮母亲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就连哭闹声也戛然停止,媒婆见状,知道香妮母亲再继续闹下去,也不会占到啥便宜,赶紧劝道:“咱们走吧,陈厂长还在家等着呢。”
自知理亏的香妮母亲心里明白,她追到志明家里闹,也就吓唬吓唬老王家。借媒婆劝说的机会,她顺坡下驴,骂香妮道:“你这不争气的死丫头,没听清刚才的话吗,人家都不要你,还赖在这里干啥?”
香妮却一动不动,仍紧挨志明站着。
突然间出现的平静,凡在场的人都大眼瞪小眼地相互望着,志明知道再这样僵持下去,妈妈和香妮母亲还会发生争吵,遂劝香妮道:“跟你妈妈回去吧。”
泪眼汪汪的香妮看看志明,什么话没说,哭着跑出了街门,香妮母亲和媒婆也紧跟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