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现如今桌椅已经相当普及了，甚至连平民百姓也会在家中备置。可在稍微正式些的场合中，还是不得不保持跪坐的姿势。
萧容进门时，长辈们正在交谈，他找到自己的位置跪坐在地上，用手抚了抚青色食案冰凉光滑的表面。察觉到小辈里不止一人在偷偷看向这边，他挑挑眉，洒然一笑，端起白石质地的茶杯饮了一口。
“你怎么来得这么晚，干什么去了？”萧懿宸见他来了，连忙把身子转向他，显然很是兴奋。
萧容目光扫过不远处左侧一个空位，悠悠道，“唔，也不算太晚，三哥不是还没来呢么。”
萧懿宸扫了一眼，果然见那位置空着，撇嘴道：“没来就没来呗，管他做什么。你倒是会耍心眼，赶着准点儿来，我在这跪了半个多时辰了，菜还没吃上，腿先要废了。”
萧容四顾无人关注这边，不知从哪儿掣出个棉垫子来，卷成一个长条，对他道，“提臀，坐直！”
“干什么？”虽说心有狐疑，可萧懿宸还是乖乖地抬起屁股，挺直了后背。
“我还能害你不成？”萧容“嗖”地把长条塞入他腿窝，让萧懿宸坐了回去，又扯了扯下摆遮住两端露出的棉垫。萧懿宸夹着棉垫晃荡两下，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萧容一脸坏笑，得意道：“怎样？舒不舒服？”
萧懿宸在案底下给他比了个大拇指：“真有你的！不愧是我聪明卓绝的十三弟！”
“这是我娘防着我爹打我屁股，让流丹姐姐给我准备的。不仅软硬适中，而且结实。”萧容对他挤眉弄眼的。
不想萧懿宸听到这话脸色反倒不好看起来：“给你垫屁股的，拿来给我垫腿窝？你怎么能这样？”
“不想要就还我，你不用我还用呢！”他有挑剔的资格吗？有吗？
萧懿宸一听，赶忙挪远，连连摆手：“不行不行，它已经沾染了我的汗臭味，不能再拿给你用了。”
“还算有点自知之明。”萧容哼声。察觉到不远处一阵响动，他扭头一看，原来萧川不知何时已走了过去，老老实实地跪坐下来。见他身上穿的已经不是门口时的那套衣裳，萧容心头冷笑，收回了视线。
见人已到齐，常伴家主的老仆伸手招来一个仆从，对他说了什么。没一会儿，便有十数名年轻貌美的小丫鬟端着摆满菜碟的托盘鱼贯而入。
老爷子将手串搁到案上，含笑端起酒樽，皱纹深深：“难得大家有心，齐聚一堂。而今儿女绕膝、子孙满堂，我活到这把年纪也算是人生得意了。我就姑且先提一杯酒，一为我儿萧漠和风光归来高兴，二愿我萧家世世代代，永昌兴旺！”遂扬脖一饮而尽。
底下一片叫好声，老爷子呵呵笑道：“大家都敞开肚皮，吃得尽兴！”
跪坐着等了那么久，一个个肚子早就唱起空城计了。当下也不客气，纷纷举筷吃了起来。席间并无人大声喧哗，举止也都斯文有礼，颇有氏族风范。没多时，三位老爷依次起身朝老家主敬酒，随后是小辈纷纷举杯，以茶带酒，说了许多祝福语。
萧川起身行了个揖礼，又身姿笔挺地站直：“孙儿近些时日新学了套剑法，加以改造，成了一套剑舞。愿在此献丑，祝家主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好！好！好！”老家主笑眯眯地点着头。
萧川抽出腰间长剑，走到大厅正中央，忽的听到一呼声入耳：“三哥稍等。”
众人循声望去，正见到末席一人走出席位，到萧川近前，对正中上首的老爷子道：“一人独舞，三哥岂非寂寞？小弟不才，愿和歌和舞，伴三哥左右。”
这小子又要搞鬼。萧川冷冷的目光落在那张白玉面上，心头却反而悸动起来，难以按捺住隐隐的激动和兴奋。
老家主大悦，道：“孙儿们有心，快快让老爷子我看看，咱萧家儿郎是何等风采！请鼓！”
当下便有乐师携鼓而来，席地而坐，将鼓搁置在前方。正中二人虽一高一矮，气势却不相上下。一顺手剑，一阳手剑，一作攻击状，一作防御状，相向而立，静静等待。
乐师见此，棒槌稳稳落在鼓面上，敲出剑舞初声。
“咚。”
“咚、咚。”
“咚……”
宛如清风扬起，二人宛如合抱之势，脚步旋转，走出了几个圆。萧容低笑一声，嗓音曼妙，若吟若唱：“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萧川瞳仁微缩，长剑试探性地一刺，被轻轻挑开。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二人的剑缓慢地在半空中交击，因招式繁多华美，看起来当真如舞蹈一般。众小辈不由看得入迷了，大气也舍不得喘一口。
萧容猛然一个旋身，手腕以不可思议的柔软度弯折，雪亮的剑锋便如从萧容肋骨处窜出一般，朝萧川胸口刺去，其下手之狠辣迅疾，引发一阵惊呼。
萧川反应奇快，长剑一落，非但将袭来那一剑挥开，凭借着强大的蛮力，反守为攻，剑锋朝那柔软的脖颈划去。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萧容身体后仰，躲过一击，直立起身体，看向萧川，目露遗憾。
刚刚怎么就戳不死你呢！萧容恶狠狠地瞪向他。
彼此彼此。萧川牙齿雪亮。
众人呼出一口气，似遗憾似庆幸。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萧容吸了一口气，退了一步。萧川大步追上前，攻势如疾风暴雨，劈头盖脸纠缠过来。萧容不甘示弱，奋起反击，一时间刀光剑影，令人眼花缭乱。萧容一面缠斗，一面口里还不忘吟唱：
“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
“素骥鸣广陌，慷慨送我行！”
“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
“……”
我呸，他怎么这么能撑？
萧容越打越心惊。萧川比自己大了五岁，这多出来的五年真不是吃干饭的。无论是从内力、劲道、还是招式娴熟程度讲，萧川都要比自己强上一头。更何况他不久前刚被自己所伤，此时伤口显然又裂开了，血都沿着手臂流出了袖管，到了他的手上了。他就不怕这一条手臂废了？
心思转动间，萧容声调一转，又唤了一诗。乐师的手微微停顿，但很快调整节奏跟上：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猃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语声悲凉，纵使开阔，却再无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萧川虽竭力调整，但一则他流血过多，有伤在身，此时已是强撑，再则他剑风刚强，早已习惯于初时那锋锐必现、杀气腾腾的节奏，反观萧容，虽经验和基础不如他浑厚，但若论灵活，武道之中如他这等富有灵气的武者实属罕见。当下萧容如鱼得水，动作流畅，渐渐掌握主动之势。
正到这等精彩之处，小辈们瞪大了眼珠子等着看萧容能不能来个逆袭，心中隐隐激动。不料集数十目光于一身的二人中，萧容却猛地抬起双臂，顺着萧川的剑风如秋日落叶般飘飘飞开。
好俊的轻功！
在场所有人被惊艳了一下。可他这又是在做什么？
“结束了。”萧容漫不经心地将剑插回腰间，转而面向家主等人抱拳道，“孙儿要呈的剑舞已毕。”
“嗯？”老家主转转手中珠串，看起来还是那般慈眉善目，“天赐的剑舞真的已献完了？”
“回爷爷，三哥手臂受了伤，尚且能和孙儿周旋这般久，是孙儿输了。”他不信老爷子和两位伯伯看不出来，与其装傻充愣，不如自己先说出来。
萧川脸色青黑，此事一过，他的手臂没有数十天根本养不好，况且刚刚他占据主动却戛然而止，看起来反而像这小子在让他一般，今后在众人心中定是这小子压了他一头。得了便宜还卖乖，可耻！
“天赐少年英才，真是好福气啊。”萧擎苍看向萧漠和，似是打趣。
萧漠和无奈摇头：“小儿鲁莽，倒是令郎，身负重伤还能这般勇猛，当真是难得。”
老家主满意地抬手道：“今日我这两个孙儿真是让老爷子我老怀大慰，来啊，前日我新得了两枚夜明的深海珍珠，呈上来，一人赏一个！”
川容二人告谢归位，小辈们这才想起还要祝福敬酒，手忙脚乱了好一阵，轮到萧懿宸时，他端着茶杯站起来，对在场众位道：“难得今儿个大家团聚，我就在此斗胆献曲一首，聊表我对家主的感谢，和对三叔归来的喜悦之情。”
老爷子笑呵呵地应了，萧漠和也不由眉目舒展，双目迥然地望着他。只有二老爷萧平甯不知想到什么，神色大变，伸出手掌来：“儿啊，不可！”
可惜晚了，萧懿宸当下便揪了揪喉结，粗噶着嗓子深情献唱。气势恢宏，一开口便将众人震住了，随后便是一阵魔音灌耳，一曲终了，再看酒席，有如狂风过境，一个个喝晕了似的东倒西歪。
萧懿宸乐呵呵笑起来，莫非是沉迷我美妙的歌喉，陶醉得无法自拔？
扭头望向家主，老爷子此时还是那么一副眉开眼笑的样子，只是手中的沉香珠子转得“嗖嗖”飞快，一扬手：“赏！阿福，明日把我那柄玉如意拿过去。”又看着萧懿宸慈爱道，“孙儿啊，爷爷老了，你们这些曲儿啊歌儿啊的，其实爷爷不太欣赏得了。没事儿唱给你爹听，他平日里就爱听曲儿，自己儿子唱的他肯定喜欢。”
萧平甯：“……”
萧懿宸大喜：“谢家主赏赐！”
不过爷爷真的不懂吗，总觉得自己有些被嫌弃了啊。算了不管了，我是最棒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