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御皇宫出来时,已经是落日黄昏,我跟在老大身后,忍不住狂叹了几口气。
老大斜睨我一眼:“你又怎么了?”
我:“呜呜呜,宋青鸢也太惨了吧……”
我以前跟着老大,也见过一些坎坷的情事,但却从没有一个像她这么惨的——爱一个人,爱到失去自我,爱到牺牲性命,可那个人却始终没有给过她哪怕一丝一毫的回应……
老大默默翻了个白眼:“你要是想早点回去,就快点和我去找下一个灵。”
我顿时有些愤慨:“你这个人是不是没有心啊?宋青鸢这么惨,你竟然无动于衷,一心只想着去找下一个灵!”
老大听了,就转过来,忽然露出一个微笑。
我:“……”
别人笑是常有且温暖的,可我的老大,轻易是绝不会笑的,他每每冲我露出这个微笑,就预示着一个悲催的事实——我又惨了。
果然,他微笑着看我,一字一句道:“那你在这里缅怀吧,我先走了。”
说完,还不等我反应过来,就挥了挥袖子,然后消失在了我的眼前……
我:“……”
不是,你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啊喂!
所幸我的老大虽然没什么良心,但这个带我来的小瓶子还是有些良心的——老大这么抛下我走了以后,我瞬间变得无所适从,蹲在原地就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可哭着哭着,我就感觉有一层云雾,缓缓地把我托了起来……
我眼泪和鼻涕都还挂在脸上,就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层云雾猛地升起,然后几个快速的急转弯……不过半分钟,就又一次停了下来。
我低头看了看脚下,发觉那层云雾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凉的杂草丛。
我刚想说些什么,就听见老大的声音懒懒地传过来:“你还真是阴魂不散。”
我恨不得上去狠狠敲他的头,但求生欲还是逼着我缓缓挪到他跟前,客气地朝他鞠了个躬:“老大,是小的错了!”
老大翻个白眼,挥了挥手,表示他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了。
……人在屋檐下,我忍!
老大把那小瓶子掏出来的时候,我忽然发觉,原来盛满了一整瓶绿色液体的小瓶子,只剩下一半了。
——那里面原本装着两个灵,此时其中一个被驯服,还剩下的一半,应该是另一个了。
“那我们现在应该去哪里找这剩下的一个灵啊?”我勤学好问。
老大抬起手,指了指不远处,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片茂密的、黑漆漆的树林里,掩映着一个大房子,即便是隔了这么远,依然能够看清大房子屋顶上写的几个大字——
画骨山庄。
传闻青城之中,有个隐居的画骨师,名唤李慕朽。
画虎画皮难画骨,但只要是这位画骨师的手画出来的,无论是皮囊,肌理,抑或骨架,都同真的别无二致。他凭了这技艺名扬千里,日日都有人登门造访,他却几乎统统不理,只专为青城之邻,传闻中是乱世一霸——麓国的阴月公主苏歆画骨。
那阴月公主原先生得丑陋不堪,可经了他的手,竟变成了这世间都难出其二的美人。
当真神奇。
老大这回要找的这只灵,就是这位极具盛名的画骨师,听青城内的人说,这位画骨师从前是个男子,后被人亲见死于麓国皇帝苏宸手中,可不过两年,皇帝苏宸在征战时便死于战场之上,她也变成了女子的模样,重新又回到原先的隐居之地,重新,又做起了画骨的营生。
好一出大戏,我忽然很想要看一看她究竟长什么样子。
画骨山庄连门都没有——李慕朽自己画了一道透明的结界,我这样的凡夫俗子自然是看不出来的,直直地就往里冲,一下子撞到结界上,疼得龇牙咧嘴……
老大白我一眼,这才默默上前,嘴里“巴拉巴拉”地念了个咒,那道结界便显露出来,还破了个巨大的洞。
我心说你早知道为什么不早点念咒,还任由我撞上去,可我即便是说出口来,他大概也顶多只会骂句活该,我想了想,还是十分理智地闭了嘴,然后默默跟着老大,从那个洞里钻了进去……
山庄仅有一层,四围皆是长廊,庄外的青城此刻乃是十足的艳阳天,可这内里却挂满了暖黄色的灯笼,照得整个山庄皆是明黄一片。大堂之上铺了一层雕花的长毯,放眼望去,却连个桌子也没有,只在两侧安放了八张木椅,木椅后又隔了两道屏风,我俩走进大堂,连个人影都没看到,这才又穿过了一道石门,进到了李慕朽栖身的小屋之中。
小屋依然十分空旷,左侧仅一张床,右侧自梁上横着一道白纱,白纱后是案台,我没忍住,掀开白纱便跑到了案台旁……
我站定在案台前,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叹,而后半晌都没动弹,老大看我这样,像是有些疑惑,便也凑了过来……
“嘶——”只听倒吸凉气的一声,我望着眼前那幅同人的皮囊别无二致的画像,还有案台后做得极为齐整的骨架,背上忽地出起了冷汗。
这才是画骨。
靠这些画下的皮囊和骨架,交织成一个真真正正的人。
这些人有真实的魂魄,有真实的思绪,倘若他们出现在我们身侧,我们甚至不能知晓,他们这些让人瞧见的身子,皆是虚无。
我越看越慌,脸色甚至都变得有些惨白,老大看出我的惊慌,便伸出了一只手遮住我的眼睛,而后将我带离那案台旁,直往后院走去。
是的,这间并不大且极为空旷的小屋后,竟还有个院子。
那院子之中种满了稀奇古怪、我原先从未见过的花木,却种得极为齐整,大抵是每日都有人照料着,而那些花木娇艳繁盛,好似是人的面容一般……
人的面容?
我不知如何生出了这样的一种思绪来,脑中忽地回想起刚刚见过的那幅画像,弯钩般的眉眼,英挺的鼻梁和有些发白的薄唇,鬓发梳得齐整,绕到耳后、拖得极长,交织成了一张极为英俊的面庞。
而此刻,这些花木,分明就像极了那个面庞。
“是谁?”一个有些沙哑的女声响起。
我循声望去,瞧见那人就坐在花木之中,不过是在极为偏僻的一角。我方才只顾想着花木和画像间的关联,竟没瞧见一直身在其中的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挂着一层面纱,整张脸只露出了一双杏眼,那杏眼直直地望向我们,好似在怨怪我们来扰了她的清净。说也奇怪,明明已是初春时节,她却裹着一件极厚的素白勾花披风……
再往下瞧,她竟是坐在一张装了四个转轮、可以移动的木椅上,那件披风几乎将她的双腿完全盖住。她望向我们,淡漠的眼中皆是生涩,而后生生地抓着那木椅向后移了几步。
我想这位看似有腿疾的少女,就是老大要寻找的第二只灵——李慕朽了。
然而这只灵和宋青鸢有些不同,譬如在我们靠近她,同她解释了我们是想要来替她完成最后的心愿之后,她却仍旧不怎么愿意搭理我们,还径直抓着那木椅,绕过我们,进屋去了……
这就很不好。
凡事总要有个开端,可这位李姑娘却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我们,要怎么驯服呢?
“你们不要太难过啦。”我和老大面面相觑,正不知道怎么办好的时候,就听院子里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我瞪大眼,直直地看过去,却见刚刚看到的那些长着人脸的花正笑眯眯地望着我们——刚刚的话,显然是他们说的……
我惊了。
可那些花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反而继续道:“你们要是听了她的故事,就会理解她如今的所作所为啦。”
哦?
这真是……
双灵双灵,两人竟然都是有一段曲折情事的,虽说人活在世间的确要有些爱恨嗔痴,但这两位也未免太苦了些吧……
“没事的时候,她就总是独自坐在这里,看着我们这些花,想念那个曾经为她种满整个院子的花的人。”
这又是一个颇为曲折的故事——
李慕朽原先并不叫李慕朽,可她原先的名字已经随着她起初的面目一起被掩埋,算来已经有十数年,久得连她自个儿都记不清了。
她有记忆以来,自个儿便叫李慕朽了。
她甚至记不清亡国前,她住的大殿,繁盛的皇城,还有那些永远向她卑躬屈膝的子民,她只能在午夜梦回之时,依稀记起那个亡国之夜,一个戴着玄铁面具的女子踏马而来,带着万千兵士,血洗整座宫城。
她亲眼瞧见那女子挥着一把长剑,刺进了父皇的身体,母后慌忙将她藏进寝殿的龙床下,而后自己跑了出去,承了那女子的最后一剑……
她透过龙床的缝隙,瞧见母后死得那样凄惨,却还拼命冲着她的方向眨眼,示意她不要出声。她只能死死地咬住自己的手臂,咬得满手是血、伤口深可见骨也不敢松手,她怕,怕自己一旦叫喊出来,那个女子就会发现自己。
她年纪还那样小,却连死都不怕,她只怕自己没有机会报仇。她是这亡国之中的最后一位公主,虽不懂什么大义,却记得母后的话——
活下去,去找青城的惊鸿师父,随他学艺。
为你的国报仇。
她也不知自己在那女子和所有兵士都离开后,是靠着怎样的毅力和勇气寻支撑她寻到了青城,寻到了惊鸿师父。
可这位惊鸿师父有着很奇怪的性子——他对待那些前来求他的人从不敞开大门。她无法,只得寻到惊鸿师父门前,敲了一天一夜的门,淋了一天一夜的雨,惊鸿师父这才受不住,堪堪开了门,她却因了连日的赶路和一个日夜的等候,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这便晕了过去……
惊鸿师父又生生地照料了她许久,她才转醒。一眼瞧见惊鸿师父后,立马扯住他的袖子,将自己亡国的遭遇和母后的临终嘱托统统说了出来。她的母后曾于惊鸿师父有救命之恩,惊鸿师父再难推脱,她便自此拜在惊鸿师父门下,成了他有生之年仅有的一位弟子。
惊鸿师父是这青城之中仅有且极具盛名的画骨师,每日前来求他画骨的人数不胜数,但他几乎从不应,只凭自己高兴时,选一两个入得了眼的,画上一幅。被画的那些人,男子尽数变得玉树临风貌比潘安,女子全都变得闭月羞花倾国倾城,也正是因了如此,他的门前更为热闹了。
时间久了,许多人实则并不清楚画骨的真正含义,却也想着能求他替自己画上一幅。
可真正的画骨却是——被画之人,要在自己原先的身躯中强行缝进另一幅画下的皮囊和骨架,这其中苦楚绝非寻常人能够忍受。那些被画之人,大多都对自己原先的样貌厌恶至极,想要变换样貌的决心亦绝非寻常人可比,可却仍有许多受不住那苦楚,丧生在画骨之时。
这样痛苦的画骨,李慕朽却也承了一次——惊鸿师父为了掩去她的身份,掩去她原先的样貌,替她画了一副男子的皮囊和骨架,缝进了身体之中……
她至今都记得那日自己被画骨时所受的钻心之痛,可她一句话都没有说,最痛的时候,也只是闷哼几声。
惊鸿师父说,她是他见过,最能受住痛的人。
可只有她自己知晓,她十分受不住——从前在宫中时,她无意之中冒犯了太傅,被父皇责罚,不过是轻轻打了几板子,她却嚎了几日。
如今想来,不过是因为那时有人哄着惯着,恃宠而骄罢了。
她也是至今才知晓,自个儿原是这么能忍的人。
那之后,她就成了李慕朽,成了一个男儿身女儿心的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