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八月下旬,正午时分,暑气尚盛。在沧水镇往银斗村去的小路上,出现了浩浩荡荡的一行车马,在距这一行人前面一射地之远,有两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少年,白衫公子俊秀温润,皎皎如静影沉璧。青衫公子俊雅风流,翩翩如玉树临风。
“此地虽然偏僻,但这副山也青,水也清,烟云处处生的景致,倒也真是个清而可乐之处啊,陈兄认为如何呢。”白衫公子问到。
“柳兄真是好性情,无论何处都能自得其乐。”青衫公子朗声说到。
“陈兄这些年四处游历,见惯了天下好山好水,自然是不会将这样的景色放在眼里,哪里像在下这种井底之蛙。”白衫公子揶揄道。
“天下可没那么大的井容得下柳兄你这只蛙,不过此处倒确实有几分野趣。”青衫公子也不遑多让,拿白衫公子取笑。
两位公子说说笑笑,信马由缰的往那树木掩盖的银斗村而去。
这白衫公子姓柳,名秋阳,字子平,乃南京城内最大的字画古董行的当家人。古董行虽是祖业,且柳秋阳人又年轻,但其富有学识,做事周全,为人谦和有礼,且又懂经济之道,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
柳家老爷已仙逝,柳府现在只有老夫人持家,柳秋阳上面还有两个姐姐,都已出嫁。大姐柳秋霞,嫁的是京城三品大理寺卿的长子,只是出嫁没多久,夫君便过世了,膝下一无所出,便以照顾寡母的名义,常年居住在娘家柳府。二姐柳秋云,嫁的正是这银斗村伍家的二公子,布政司参议伍和玉,如今家翁六十大寿在即,便随夫君回了银斗村操办做寿的事宜。柳秋阳下面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庶出兄弟,现在也跟在柳家主母身边教养,这柳家因有经济支撑,母慈子孝,家宅祥和,虽人丁稀少,但仍然呈现出一副热闹非凡的大家风范,这在南京城内也算是一桩美谈。
而这青衣公子姓陈,名思远,字修元,是南京城内陈府的长公子。这陈家经营着本朝最大的船厂,这家境自然非比寻常,只是这陈公子喜欢一副书生打扮,常年四处游山玩水。
柳公子此行来银斗村一是出门游山玩水,更重要的是伍家老太爷六十大寿,柳公子受母亲委托,前来祝寿。
过完中秋两人便已动身出发,及至今日,方才到了银斗村的地界。
而这陈公子前来却不为游山玩水,也不为祝寿,他是来追踪凤鸣先生的行踪的。
陈公子的父亲几年前迷上了一位叫凤鸣先生的人的字画,千方百计的想寻得此人,只期一会。可这凤鸣先生为人极为低调,这世上之人皆只闻其名,未曾见过其人,寻访多年未得,这事成了陈老爷的一桩心病。
原本这“凤鸣先生”籍籍无名,且作品流传于市面的并不多,只因陈老爷常年高价求字,使得一时间“凤鸣先生”在江南声名鹊起,一字难求,就连摹本都价值不菲,其间也不乏滥竽充数之辈。
陈老爷收寻多年,也只有三幅卷轴在手。且都是通过柳家的字画古董行所得,柳家与各地文人墨客多少都有些联系,经过多番打听,得知这凤鸣先生的字画都出自苏州,由一个叫徐闻道的书僮经手的。于是世人便推测这徐闻道便是凤鸣先生,于是几次三番派人前往苏州打听,都一无所获,不仅没人认识凤鸣先生,连徐闻道是何方神圣都无人知晓,仿佛世间从未有过这两个人。陈府顺着字画的来源找到转手的人,但都只说是一个黑瘦的书僮出售的字画,其它的便一问三不知了。
多年寻访未果,世人揣测不断,有人说这凤鸣先生并非本朝人,否则怎么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还有那些好事之人,说书一般,杜撰出一些怪力乱神的故事,其中一个便是说凤鸣先生是文曲星下凡,到了凡间无沽酒银两,于是便打发书僮卖了几幅字换酒喝。
可就在前不久一次与几位旧时同窗的相聚酒席上,陈思远结识了一位翰林院编修徐大人,这位徐大人名闻,字闻道,恰巧也生得黑瘦,倒是与之前打听到的书僮有几分契合。
席间,陈思远提起凤鸣先生,其他学子都无人不赞叹其书法之精湛,只是这徐闻却不多言,每每当陈思远说起凤鸣先生时,徐闻都顾左右而言他,说话滴水不漏。
当大家喝得酒酣耳热,陈思远又提议,中秋佳节将至,各自题字一幅,当是应应景。同窗们从未见过陈思远如此热络,只当是今天这酒喝得尽兴,个个拍手称好。他们哪里知道陈思远另存心思,他是要看看这位徐大人的字如何。
自古以来,文人相轻并非虚言,不管平日里多亲近,但只要是触及学识方面的,半毫都不肯相让。于是个个拿出看家本事,只愿拔得头筹。最终还是陈思远及徐闻技高一筹,但又各有千秋,一时间众人尽说不出谁的更好,难分伯仲。
陈思远见徐闻的字虽好,可过于规整,笔尖锋芒尽收,倒觉得有几分乏味。
在坐的也并不全是糊涂人,也有人察觉了陈思远的意图,在结识徐闻之初就细细打听过,便将徐闻的来历一一说与陈思远听。
徐闻乃岳州府沧水镇人士,少年有成,虽探花出身,则因既无背景,也无靠山,所以也只做了个闲散的小官,今年才从北京城迁至南京城。如今并未住在朝廷配备的官邸,连随从皂吏也一并不用,只有自己与一做粗活的老妈子住在离陈府不太远的一处宅子的偏院里。为人低调谨慎,少于城中达官贵人走动,结交的都是些贫寒学子。徐闻少年时期一直在家寒窗苦读,当年那苏州那书僮卖字时间,徐闻还年少,所以推断那书僮不太可能是徐闻。
陈思远虽仍有几分疑虑,但若是徐闻存心隐瞒,即便当面对质,想必也一无所获。徐闻越是防得密不透风,陈思远心中的疑虑就更大。
恰好得知柳秋阳将前往沧水镇,他便临时起意,做一书生打扮,只说是柳秋阳的同窗,结伴同行,亲自前往沧水镇一探究竟。
这进村的小路虽然树荫重重,却不见一丝凉爽,反而更加闷热。这乡村风景虽美,但耐不住暑热难当,柳秋阳问牵马的小厮,“前面还有多远才到银斗村。”
小厮回话说,“以二位公子这般脚程,还得半个时辰。”柳阳秋闻言叹了口,一旁的陈思远笑道,“刚刚还沉浸在这乡野美景间,怎么才这么一会就烦了。”
柳阳秋连忙解释,“那倒不是,只是这天太热。”
两人说笑间,转了一个弯,发现前面一辆马车停在路边,一个车夫模样的人正蹲在马车下面,似乎马车坏了,正打算修理。
陈柳两位公子行至马车旁,才发现原来马车的另一边站着三位女眷及丫鬟,一位年纪稍长,乡绅人家夫人打扮,另外两年纪尚轻,见有陌生男子经过,即刻用手中团扇覆面,躲到马车一侧。
柳阳秋唤住牵马的小厮,着小厮去看看可否需要帮忙。
“柳兄可真会怜香惜玉啊。”陈思远一得机会便要取笑柳秋阳。
“此等天气,即使是你我也难受,何况是两位小姐。”
小厮瞧完回话,说是马车坏了,一时半会修不好了。
陈思远刚想问柳秋阳打算如何收场,这柳秋阳已经翻身下马,行至马车旁,向站在马车另一边的夫人拱手行礼,“小生柳秋阳,来此地给家中长辈祝寿,正准备前往银斗村,看夫人车马方向应该也是往银斗村去的,若夫人不嫌弃,小生倒是可以空出一辆车来给夫人小姐乘坐。”
陈思远见状,也不好再继续坐在马上,也只得走过来向夫人行了个礼。
可这夫人沉思了一番,她带着两个未出阁的女儿,与陌生男子同行,免不了惹人非议,便一口回绝了。“多谢公子好意,恐怕多有不便。”
这柳秋阳为人赤诚,又好言相劝,“夫人,这时值正午,暑热难当,况且小生虽然初到贵宝地,但已有耳闻,因此地富庶,时有流民出没,虽是白天,若遇到歹人,后果难当啊。”
夫人还在犹豫不决间,这时,在马车后面的一位小姐开口说话了,“母亲,既然公子如此热忱,若再不接受倒是我们的不是了,只怕与公子日后相见,倒是不便了。”
这小姐的一席话,说得在场的人都糊涂了,夫人问道,“此话怎讲?”
只听那小姐娓娓道来,“母亲且看这位公子的装扮及一众随从,想必非小户人家出身,银斗村有此等富贵亲戚的有几户人家?而且刚刚公子提及拜寿,母亲想,村里近来要做寿的又是谁家?听公子说话口音不似岳州府人士,又自称姓柳,伍家和玉哥哥娶的不正是南京柳氏吗?所以女儿猜想,这柳公子想必是伍爹爹家的亲戚了。”
“正是正是,小姐机敏,伍家二老爷真是在下二姐夫。”
夫人听过之后大喜,“这可巧了,这说起来还是自家人呢,老身便是伍家三老爷的岳母。”
柳阳秋一听,还真是巧了,“晚辈听二姐夫提过,伍家三哥哥娶的就是同村薛家的小姐。来此之前,晚辈就听姐夫多次提起薛家,还想此行必定要登门拜访的,不料在此巧遇,实乃缘分。晚辈刚刚若有失礼之处,还望薛夫人多多包涵。”话毕,又拱手弯腰行了礼,站在一旁的陈思远也只得跟着又行了个礼。
“公子哪里的话。若是如此,那柳公子倒不算外人。悦儿,愉儿,快来谢过柳公子。”
只见一桃红上衣蓝色裙褂,与一黄色上衣红色裙褂的两位小姐从马车旁边走了出来。柳阳秋抬眼望去,只见那红衣蓝裙的小姐身量稍长,面容秀丽,气质优雅,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年龄,但浑身上下透露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更有几分世间万物皆不能入眼的清高。而另一位黄衣红裙的小姐身量尚小,但样貌更为出众,面带娇羞,宛若出水芙蓉,美得不可方物。这两位小姐,一个清冷如月宫嫦娥,一个娇媚如蕊珠仙子。
“这是长女承悦。”说话间,红衣女子与柳秋阳互相拜了一拜。
“这是小女承愉。”黄衣女子也与柳秋阳拜了一拜。
这柳秋阳多次听二姐夫提起这薛家两姐妹,一个冰雪聪明,一个貌美如花,之前还不信,觉得二姐夫是爱屋及乌,言过其辞了,可如今一见,才知所言不虚。特别是这承愉小姐,柳秋阳在江南也见过不少美女,却无人能出其右,见之令人忘俗。
“这位是……?”薛二夫人看见柳秋阳身边还站着一位书生。
柳秋阳一回神,想起陈思远在一旁多时了。
“这位是晚辈好友陈思远陈公子。”
“在下陈思远,见过薛夫人及两位小姐。”陈思远又向薛夫人及两位小姐行了礼。另一边,柳阳秋已命人收拾一辆宽敞的马车出来。
趁此空隙,薛夫人便将她们一行的缘由一一道来。
原来这薛夫人本是携两个女儿回娘家过中秋,家中老父母疼爱俩外孙女,硬是留着多住了几日,今天才回程。薛夫人见娘家并不宽敞,每次回家除了贴身伺候的婢女及车夫,并没有多带其他下人。娘家老太爷看薛夫人及两位小姐,孤儿寡母上路不放心,便派了两个靠得住的男仆送夫人小姐回府。薛夫人向来省事,到了银斗村地界,薛夫人就打发娘家派来的人回去了。眼看要到家了,谁知马车坏了,因此碰上了陈柳二人。
话说这银斗村,四面环山,可山都不算太高,中间是一溜平坦之地,被一条河隔开,面积广的那一边全是良田,狭长的这一带,是村民聚居之地。村民的房子大多木板瓦房或有泥墙草房,中间有两处房子甚是精致,一处是靠近村北头的伍家,近百间房屋的院子,在此处看来有鹤立鸡群之态。伍家是外来移民,三十年前,伍老爷携家带口是要进京的,可谁想中途玩性大发,转来此地游玩,旋即取消北上计划,不顾家人反对,在此安家落户。接着便大兴土木,又买田置地,家里见伍老爷铁了心要在此地安家,便也不再说什么。当初伍家刚落脚时,银斗村的人便猜测他们的来历,他们带来的所有人皮肤黝黑,又操着一口他们听不懂的方言,有人便猜测他们是东南沿海的海盗,要不然为何这般有钱,又举家迁移,定是劫了钱财,为了逃避官府追捕,才躲避之此地的。后来伍老爷才告诉村民其实他们是从广州府迁来的,当然这是后话了。
银斗村的另一大户便是薛家。
这薛家也不是本地人,只是比伍家来得早些。
大约五十年前,一眉粗眼大的小伙计带着一细皮白肉的小姐连夜到了这里,连个落脚地都没有,村里当时家境还算殷实的村长一家收留了他俩,起初小伙计还不肯说实话,倒是那小姐爽快,说这小伙计原本是家里庄子上的佃农,父母反对他们的婚事,两人便趁夜私奔了。
小伙计做事不惜力气,年纪轻轻,却有一手好木工活计,人人称奇,因他姓薛,村里人都笑称他“薛鲁班”。不出半年,两人在便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小茅屋,立屋时,还请了村里人来喝酒,酒是小姐自己酿的,以前在家做小姐时便好这口,如今不能如从前般想喝时,有下人递到嘴边了,便开始自己酿酒。也许是以前喝得多了,薛家娘子酿的酒格外的清香甘洌,喝过的人都说薛娘子的酒酿得好啊,比他们在镇上兑的那些好太多了。年节时还有人特地请她去酿酒。
于是农闲时节,小两口便一个在家酿酒,一个挑着担子走村串户的卖,过了几年,又在镇上开了个单买酒的铺子。薛家酒好,这是当初挑担子卖的时候,十里八乡就知道的。起初挑酒担子不来,还没处寻,如今挂着招牌,天天在那等着让人去买,一时间薛家酒供不应求,再后来,薛家开了个专门煮酒的酒坊,还用流经银斗村的那条叫桃花江的河给酒命名,叫桃江春。如今这桃江春可是这岳州府有名的酒坊。
薛家老太爷在世时,四个儿子成家后就分了家,二十年前的薛家还不似如今这般繁华,薛老太爷给分家出去的各个儿子各起了一栋大屋,薛家大老爷居北边的上屋,二老爷居东边的二屋,三老爷居南边的三屋,四老爷自然是西边的四屋。可如今,各家的房子都不能叫屋了,都得称院,上屋称北院,二屋称东院,自然三屋称南院,只是这四屋不称西院而称四院,是因为当地人觉得西不吉利。
如今除了南院还是个三进的院落,其他三家都是宽宽敞敞的大宅院了,这四座院子连成一片,也是一番大户人家的鼎盛景象。
十几年前,薛老夫人撒手人寰,没过两年,薛老太爷也随着他夫人驾鹤西去了。他夫妇二人过世之后,这酒坊自然由大老爷接手经营了,只是这大老爷为人有些专横跋扈,只从接手酒坊后,便不再让其他兄弟插上经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