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翣翣眼,日影斜在山头。
一出翡药山,正欲返羽城,忽闻得身后树枝被踩断的声响。回头一看,是一风情可爱的少女,柳枝画眉两条春蚕,腰肢盈握,见了少年,欣喜一笑,美眸婉转。眼风瞥见翩翩,面上掠过惊诧,眸点波澜,却是稍纵即逝。
“如风殿下,听说你为羽城百姓困守不出,我便跑到羽城去。见你不在,问了宣戎将军才知你与一位神医去寻药。想必,便是这位姑娘了。”
声音似黄莺,婉转不乏稳重,听之沁脾酥骨,定是美人。翩翩觉有些熟悉,欲待分辨,脑中如一团浆糊,没有条理。
突然,脑中一震,身子瘫倒一边。殊不知,幻境外法阵已有异动。原来,翩翩似听到澜灼兮唤她姓名,又听不清,一时情急,气血上涌,方才失了神智。幽篁如风把翩翩拦腰抱起,御风往羽城赶。
“如风殿下。”紧跟其后,纶音看得真切,心里一酸。不是人间烟火的妖界王子,此时此刻,在担心一个凡人,一个她恨之入骨的凡人。
羽城。
翩翩被安置在王子帐中。先前梦中喧嚣已散,不多时,便苏醒了。
愣愣地睁大一双眼,眼前仍旧一片黑暗。手仿佛一直被握着,欲待开口,就听到幽篁如风的声音冰冰的,分明又有温度,还有一丝释然,“你醒了。可有哪里不适?”
翩翩急切要下床,轻轻抽回手,问道:“城中瘟疫可得到控制?”
此时,宣戎自帐外大踏步而来,一面行礼,一面高声道:“今日午时,城中落了大雨,瘟疫传播速度得到有效控制!羽城百姓和军中将士感念殿下与翩翩姑娘大恩,都要来拜谢!”
翩翩一面穿鞋履,一面道:“事不宜迟,立刻炼药。”话音未落,有人撩帐入内,步履轻盈,环佩叮当,钗裙窸索。
话说,纶音尚未入内,就听宣戎称那医女“翩翩”,心中猛地一跳,步履微微凝滞。见她目不能视,这才放宽心,盈盈入内,候在如风帐中。
“如风殿下,我来看看,有没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不必。你先出去。”
听女兵说,幽篁如风有怪癖,只喜欢二寸小人。翩翩不禁为次不请自来的少女默哀,反正正常少女都造不出二寸小人。
是夜,月亮挂上树梢,麻衣藤已发挥效用。幽篁如风信守一拈,运风将瘟疫聚于一处,以妖火焚之。霎时,病清夜朗。
百姓感念恩德,妖军欢欣鼓舞。羽城一战,妖界有信有德的王子,广受人妖两界传颂。妖族与人族关系重修旧好。
整装一晚,制敌之策已定,只待明日东方破白,一雪前耻。教魇二公子及十三盟国联军走狗,如何做人,不,做鬼。
东方即将破白,翩翩仍独坐帐内。她思量明日离开,又不知去往何处。是以迟迟睡不着。这该死的幻境。
听到帐外脚步声,她抬身坐起,颇有些局促,双手搭在膝上,开言道:“殿下深夜来此,有何事?”帐外有守兵,能入内的,也只有幽篁如风了。
忽然,翩翩冒出个念头。能教幽篁如风如此念念不忘的凡人翩翩,莫不是临行前,他们两个……难以描述?
翩翩暗暗大吃一惊,双手绞得愈加如胶似漆。
幽篁如风瞥一眼她,拉过一张素椅,坐在榻边,沉声道:“我会留守军在羽城,以防鬼族偷袭。”
翩翩察觉他坐在身旁,不动声色往一旁挪了挪,挤出一抹笑,“这样对羽城百姓是好的。”
“明日出征,少则十天,多则一月。你安心留下。”很难想象,幽篁如风挽留她时,如下达军令般不容置喙。
“不劳殿下费心。我打算再上翡药山,寻药草治眼睛。”总不能倒是出了幻境,眼睛瞎了,堂堂小神医,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幽篁如风默了一默,忽然问道:“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翩翩先是一愣,旋即付之一笑,“睡一觉起来,就看不见了。毒素深入脑髓,若以仙药医治,还有重见光明之日。”
接着,是长久的沉默。
幽篁如风沉默时,两扇睫毛又卷又长,将一双蓝眸罩在其中,精致且安静。
“翩翩,我想抱抱你。”不待少女回答,他已倾身往前,把一双臂弯圈住翩翩,低声道:“不论从前若何,不论苦难几多,你需记得,遇到我,今后不必颠沛流离,孤苦无依。待剿灭叛军,我带你回妖界治眼睛。”
翩翩心跳如擂鼓,仿佛有十五只掉水桶,上上下下。
一双臂膀圈住她,眼前分明一片黑暗,又仿佛光明万丈。那片浮光中,只有一双倨傲的眼眸。寻觅千年,总能越过重重人海,找到她。
澜灼兮。
触电般,翩翩忽地一把推开少年,往一旁跳开,扶住床柱,痴痴牙呀,“我”了半天,无论如何说不出话。幽篁如风见她如此情状,唇角微扬,转身离开了营帐。
这一转身,便是情之所起,缘之所灭;这一转身,便是千年纠葛,一眼千年;这一转身,便是报恩的报恩,有缘无份的终究有缘无份。
情有深浅,女有善恶。
且说,幽篁如风离开后,一抹娇俏身影,隔着重重莹莹的烛火,似神秘的剪影,又有凌厉削薄的气度,出现在帐外,将二人光景尽收眼底。
正是:前尘往事皆是梦,重走一遭缘使然。陌路冤家不相认,待到无人有人栽。
纶音与翩翩的宿怨,因一念之恶起;今狭路相逢,岂容安然度过?
翌日,东方破白,妖军出城,羽城百姓夹道欢送,史无前例。
翩翩正收拾丹药,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心意已决道:“你是来拦我的吗?我去意已决,若你们殿下问起来,便说是我的主意。”
“殿下位高权重,光芒万丈,我本以为他冷酷无情,今日有幸拜会翩翩姑娘,方知他并非对所有人都无情。”
听她说得蹊跷,翩翩放下手中丹药,诧道:“你是昨日那个姑娘?”
“眼睛盲了,连耳朵也盲了?呵呵。”纶音酥骨一笑,不屑地摇摇头,“啧啧,看看,你外表清纯,骨子却水性,澜灼兮不要你了吗?”她缓步上前,抬起翩翩的下颔,嫣然一笑,似毒蛇吐信子,如利剑穿喉,“残花败柳,也敢打殿下的主意?”
“你是……”翩翩顿悟,心里一凉,“纶音?”
纶音冷笑一声,算是回应。6
一年前,在桃花庄,翩翩被一只四方云游的九尾白狐看上。喜欢她的面皮,也要一张一样的。
天下树叶尚且没有一模一样的,又上哪儿去找翩翩的双胞胎?且不说,双胞胎还有些不同处。
这头九尾白狐修行高深,且执念极深。
偏撞上翩翩身边有个澜灼兮。这个护花使者是个极有修行的,足智多谋。师傅乃是人皇请旨九重天,安排的仙班蜀云轩之挞息师傅。澜灼兮向挞息师傅借来捆仙索,设巧计,囚狐妖,以捆仙索绑翻,动弹不得。
人皇虽慕道术,求长生,却十分憎恶妖邪。遂将其投入地牢。人族酷刑严重,效仿十八层地狱,共十八间重牢。
一入地牢深似海,从此自由是路人。这只狐狸免不了吃许多苦,只因一念之恶起。
狡兔尚且有三窟,狐狸岂有不狡猾的?后来,这头狐狸跑出地牢,看守十八层地牢的狱卒,尽皆浑身赤裸,四肢不举。
显然中了媚术,得不到消解而死。
翩翩居住在桃花庄,一向要去宫中治病。本以为事情过去,不料,这头狐狸怒气难平,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半路将翩翩掳了去。
澜灼兮得知,震怒不已,向挞息师傅借得噬仙笼,径寻踪跟去。直跟到城外十里城隍庙。这头狐狸将澜灼兮引至庙内,意欲报复他。
不料,低估了他,一时不慎,被噬仙笼囚住,百般不得脱身。可恨又可恶,这头狐狸心高气傲,自恃有九条命,不甘受辱,自断一尾,以命相抵,逃出噬仙笼。
白狐族,以九尾为尊。断一尾,生诅咒。
彼时,九尾白狐看穿澜灼兮心意,一石二鸟,遂将一腔憎恨算在翩翩头上,诅咒她:凉薄一生,尝尽六苦,不得善终,求而不得。咒毕,仓皇而走。
自此,翩翩左腕生出一根诅咒红线。
澜灼兮知九尾白狐诅咒之霸道,收回噬仙笼,将笼中断尾锻成银丝,银丝透明,一套上翩翩左腕,便如嵌入肌肤般消失不见,诅咒红线总算消失。
故事讲到这儿,胜利者如纶音,言辞高调,颇兴奋。
转眸一望,冲面色苍白的少女得意一笑,莺声燕语道:“虽然你以我狐尾克制诅咒,但每百年仍会遭受噬心厄难,生不如死。记起来了吗?因为我诅咒了你。”
翩翩深知在劫难逃,输人不输面,仍佯装镇定道:“不就是一张脸,你长得美艳,修为又高,随意幻化便可,为何非要我这张脸?”
纶音咬牙道:“我千方百计学来的这术法,可比幻术强多了。任谁都看不出破绽,一张面皮,可用千年万年。”顿了顿,复切齿道,“不过,现在我很讨厌你这张脸。你靠这张脸纠缠殿下,简直可恨之极!”
闻言,翩翩内心难免哀嚎一声,暗暗探向万草瓶,又被纶音眼疾手快打落,一时间毫无依仗。方知是兔子撞上了狐狸,在劫难逃。
“不过你放心,在我拿走它之前,我会带你去个好地方,好好体会体会,当初我受过的苦。”话犹未了,翩翩已被一双大手提起,脚不沾地,耳边风声飒飒,心知被纶音同党劫持,又被施了妖术,口不能言,只能忍气吞声。
不知过了多久,翩翩脚落地时,正不知来到何处,听枷锁声,方知是地牢。
此处,宛如十八层地狱般,分割成十八个牢房,无人看守,任纶音为所欲为。两个茶叶所幻化的力士,将翩翩先带到第一间,一入内,只觉炙热难挡。
“人间没有火坑狱,此城太守聪明,把火盆放在钉椅下,将受刑者体内的血烤干,死者通常面容扭曲,死状可怖。”
翩翩被一锁子覆在柱上,既知二人旧怨,便晓得来者不善,质问道:“你欲夺我容颜,修炼偏门左道在先,断尾亦是自食恶果,今日你迁怒于我,折辱于我,因果循环,他日又该如何还这笔债?”
“任你舌灿莲花,我只岿然不动。你们两个,将十八般刑具都用上,最后上钉倚,做完这些,再通知我。”说罢,含笑拍拍手,转身出了牢门。
两个茶叶力士初为人形,无心无肝,神色僵硬,动作蛮横,挑起夹具,就往翩翩手指上套。丝毫不怜香惜玉。
往两旁用力一拉——受刑者顿时如被刀绞,血液倒流,身体之痛,无法言说。十指夹具,锯具,拉肢架,刀凳,绞绳,油锅,烙铁等,极反人道,说之不尽。
如此一来,幽篁如风出征后,纶音将当初于人族受过的刑,逐一用在她身上。
酷刑拷掠长达半月,朝暮不息,夜半几个时辰的缓冲,以药物救治,使她不至于死去。暗无天日的折磨,身心折磨令翩翩意志消沉,将她原本于黑暗中度过的时光,延得无比漫长。如此反复,直至受尽百般折辱,千般痛楚。
半月过去,翩翩被折磨得乱发蓬头,衣衫破烂,血迹斑驳,全身上下无一处好肉。
纶音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快意道:“你还活着啊,看你受这么多苦,我现在有些于心不忍了。”
翩翩双耳早已受损,听觉不敏。
见她不答,纶音蹲下身,亲切地执起她淤痕纵横的手,轻佻道:“你想死吗?”翩翩心间一阵震颤,语音含糊道:“请你杀了我。”
纶音眼角微扬,颇感好奇,“你心中究竟有何执念,今日才肯开口求饶。莫不是还惦念着殿下来救你?他根本不知道这个地方。你就死心吧。”冷笑一声,提身坐回素椅之上,颇慷慨道,“要不,你求求我?我或许可以大发慈悲,勉强拿你的魂魄增加修炼,弥补断尾损失。”
“我求你,杀了我。”翩翩睫毛乱颤,眼波光芒逐渐熄灭,那是希望的光,如末世之人一心求死。
身为精灵族少主,若自刎而死,魂飞魄散,忒对不住四大长老的教诲。如今虽受辱而归,却有魂魄再生之时!
“大点声。”
“你杀了我吧!给我个痛快!”
翩翩心如死灰,两眼却一如朗月清明,不曾堕一滴泪,心意坚定。魂魄逐渐被抽离身体,竟是这般悬悬欲坠之感。无痛楚,有的只是无尽的空虚。前尘往事一闪而过,她记得亲族对她的谆谆教诲;对红尘若有一丝丝眷恋,翩翩紧闭双眼,眼前浮现的却是那双倨傲得仿佛全天下都要臣服于他的眼睛。
他问她:“你不肯告知我来历,万一哪天我找不到你了,怎么办?”
她回他:“高山为谷,翩翩归去;大海生尘,翩翩归来。你不会找不到我的,因为,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