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晚上的,你们一大群人在荒郊野外欺负一个姑娘,不觉得可耻么?”
突兀的声音闯入人群,明明是轻佻的语气,可那悠悠的嗓音却夹杂着沁人心脾的暖意,竟让人听得胸中一舒,缓了肃杀之心。
叶澜英浑身一震,被这声音呆呆地定在原地,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木然地转过身去。
火光里,有一道身影近在咫尺。
那人照旧一身素雅的白衣,墨色的长发同四下的黑夜融合在一起,却也依稀能分辨出头顶那支挽了一半头发的棕色桃木簪。再走近些,便能看清他手中握着支曲状短笛,腰间别着个棕色的酒葫芦。万籁无声,仅有落在他两鬓的发丝轻扬,半遮了那双璀璨的星眸。
时间定格了一秒,穆陵在澜英身旁停下了脚步。
他并有看她,只望着对面同样呆立的众人,笑:“在场诸位也都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可今晚这架势,好像不太对得起你们的有头有脸吧?”
他语气轻轻淡淡的,飘忽忽落在耳边,好似一句无关紧要的玩笑话,却莫名地,让人打起警醒,不敢无视。
对着这个意料之外的不速之客,邵明杰皱了皱眉:“你是谁?”
四大降妖盟凡是有点地位的人,他多少都见过,也多少知道些对方的底细。而眼前这人,陌生的脸,陌生的气场,绝对不是他所知的降妖界风云人物中的任何一个。可不知为何,他仅闲闲地站在那里,便自带风华,成了这荒凉郊野无从质疑的核心。
“好问题。”穆陵抬起握笛的手在另一手臂上敲了敲,趴在叶澜英怀里的花爷见状,心不甘情不愿地爬出来,伸出脑袋将自己口中擦干净的绯色小箭塞回了那曲折的笛子里,短箭归位,笛子的开口当即收拢,变成了一只再普通不过短笛,竟不见机关痕迹。
“从万物生灵的角度上来说,我是个人;”穆陵漫不经心地缓缓道来,“从身为人的性别上来说,我是个男人;从出生地域上来说,我于乐安而言是个外地人;从站在这里的原因上来说,我是个很不巧路过此地,看见不平想插上一手的人。唔,一个人的身份太多了,不知阁下问的是哪个?”
在场的人不约而同地噎了噎,小孩子都知道人家问“你是谁”应该回答什么,你呢,这说了那么大一段话不等于白说么?
嗯,好像也不全是白说……
穆陵视若无睹,只自顾自地继续道:“相比于我是谁,你们好像也不太清楚你们是谁?”
众人又是一愣,邵明杰眯起了眼:“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穆陵将笛子收进袖子里,再次与他对视,“阁下是北荣的降妖师吧?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北荣的辖域好像是在北方,不知阁下跑到这东丹的地盘上来做什么?”
他瞥了眼终于蹭累了伏在地上踹气的小绿:“是怕东丹没有能力降住妖蚕,特地赶来帮忙么?”
邵明杰眉头一紧,正要开口,穆陵的目光却已经移向了终于察觉出不对的赵元良:“赵主使,听说东丹辖域内出现那么大一只妖蚕这事儿,您事先好像不知道?”
赵元良的脸色当即变了,穆陵同样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伸手指了指地上死相惨烈的黑衣人:“虽然赵主使您不清楚妖蚕的存在,可这些人却似乎很有把握啊,不知在场同样很有把握人中,有没有认识他们的人呢?”
“一派胡言!”邵明杰边上那个黑脸大汉气势汹汹地甩了手里的火把子冲出来,“你他奶奶的算哪根葱,敢在这儿挑拨离间?!”
“挑拨离间?”穆陵好笑着看他一眼,这么久不说话,他还以为这是个沉得住气的,“阁下哪只耳朵听到我挑拨离间?我又没有说这些黑衣人与你有关,你那么激动做什么?”
“你!”那大汉捋了把袖子就要冲上来,被邵明杰一把抓住。
他狠狠地瞪了大汉一眼,后者不满地冷哼一声,却像是很怕他,竟然真没再做什么。
穆陵没管他,轻轻巧巧将原本掩藏在“妖女”这一焦点之下的矛盾一一挑开后,他又状似无辜地收了尾:“诸位不要误会,因为方才北荣的阁下问了我我是谁,所以我才礼尚往来再回问各位一遍罢了。在其位谋其职,什么样身份的人做什么样的事情,这道理想必诸位都比我明白吧?如今的当务之急,好像应该是怎么处理这只妖蚕?到底应该由东丹独吞呢,还是以东丹失职为由让北荣,甚至是西宫分上一瓢羹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光有意无意地瞟过面色苍白的骆衍。后者同样警惕地看着他,眸子里明明暗暗不知在想什么。
话题绕回到最初也最难办的点上,于东丹而言,这吐金丝的妖蚕举世罕见,自然不愿也没有道理分出去一部分的;而于北荣而言,既然都来到了这里,东丹又自己给自己扣上了“失职”的帽子,怎么会甘心空手而归?而北荣若能分上一瓢羹,凭什么西宫和南棠就不能?
“我看这事儿一时半会儿也讨论不出个结果。”依旧是穆陵打破了沉默,“不如这样,今夜各位就先回去好好想一想,等想好了再聚起来商量这妖蚕的处置对策,如何?至于这妖蚕,不如就暂且交给温大人保管,想来当年以正直与才情著称的开年状元郎,是不会与哪方降妖盟有私的吧?”
话题被引到自己身上,温明殊眼皮一跳,听到“状元”二字更是眯起了眼。他与他素不相识,十七年前早该被埋没的事情,他为何会知道?
“可以。”温明殊还是点了头,侧过身面向一旁的几人,“诸位若是相信本官,还请允许本官将这妖蚕带回去。等他日盟会之时,本官一定将其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邵明杰与他身旁的大汉对视一眼,赵元良也不怎么甘心地看了看江清玉,半晌,几人达成了共识。
“不用他日。”开口的是江清玉,她声音冷冷的一点不显孱弱,“就明日吧,明日午时东丹于凌峰楼宴请诸位兄弟盟友,一起商讨妖蚕的处置对策。今夜这妖蚕就托付给温大人了。”
温明殊颔首:“江小姐放心。”
江清玉没有看他,反是看了眼对面突然安静地像消失了似得叶澜英,转身,第一个离开了队伍。
而她身后,赵元良冷冷地看她一眼,片刻,才一甩袖跟了上去。
那北荣的大汉也想走,被邵明杰一把拉住。
“阁下的一番话确有道理,只是还有一事没有解决……”他凉凉的目光扫向穆陵,方才一直被牵着鼻子走,竟生生被他将“妖女”的话题引了开去,“不知阁下身旁的那位姑娘,你打算怎么处理?”
穆陵微微一顿,终于侧过首看向了边上一直静静望着自己的女子。凌乱的衣服,狰狞的血迹,澄澈无暇的眸光,一切仿若那年雪夜的初见,她希冀又茫然地抬起头来,对着他哭着喊神仙公子。
他的心莫名多跳了一拍,仅一刹那,便恢复正常:“这位姑娘,自然是跟我走了。”
他抬首,勾起的嘴角染上了几分玩味:“我好歹是英雄救美,总不能就那么,空手而归吧?”
还等着看戏的众人没想到他来这么一句,听得面色一僵,唯有邵明杰不羞不恼地迎上来:“不是在下不愿放她走,只是她若真是传闻中的妖女,这事儿便不能就此姑息。”
“妖女?”这时出声的却是苏岚,她在那儿已经看不下去很久了,奈何一直被温明殊拦着插不上话,“我只看见她舍身救了与自己毫无关系的百姓,舍身拦下了意图不轨的黑衣人,她做了那么多好事,你却一口一声妖女,堂堂北荣堂主,竟是这般黑白不分么?”
“夫人说的是。”邵明杰听言,谦卑地朝她作了一个揖,出口的语气却分毫没有软下来,“可就算这姑娘做了好事,妖便是妖,我们身为降妖师的见到了便不能不管。”
他再次转回身来,态度依旧谦恭,这架势不像求摘幞头,反倒像是求亲:“还请这位姑娘摘下幞头以证明自己不是妖女,若真的是误会导致将来有什么差池,邵某人定会舍命保她周全。”
穆陵看着他说完,好一会儿,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邵堂主真爱说笑,你身为降妖师,可曾见到过能幻化为人的妖?莫不是画本子看多了?”
不等回答,他自顾自地接道:“说不定你还真画本子看多了,把这世上的事儿想的太简单。你口口声声说会保这位姑娘周全,就那么确定,人家愿意嫁给你么?”
“不愿意。”一直傻愣愣的叶澜英终于动了,她几步上前扯住穆陵的袖子,躲到他身后,声音柔柔的,行为有些娇软,实在看不出和方才挥鞭的是同一个人,“谁要嫁给他。”
穆陵的笑意不由地更深了一分:“阁下还要坚持么?”
邵明杰嘴角抽了抽,他明明是想见一见那幞头底下的头发,怎么就成了要强娶人家姑娘了?
众人古怪的目光齐刷刷地瞟过来,他噎了一会儿,终是不知何意地笑了一声,转身离开。
“到底还是要面子的。”穆陵小声低估了一句,看着人群渐渐散了,伸手将自己身后的人拉出来。叶澜英踉跄了一步上前,望着他的目光有些空洞。
“怎么,傻了么?”
“奕之,”她终于开口,声音却比方才虚了好几个度,“我好疼啊。”
话落,她眼前一黑,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