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洢贴在硬船板上睡了一觉,背疼脖子酸,睁眼时天地已经变了一番景象。
浮光随日度,漾影逐波深。他们已然离开了繁盛的城,水天相接,河道很宽,小船穿过枯黄芦苇荡,发出簌簌的声响。
冬春交界,快到晌午,天色大白,却不燥热。四人又顺水行了一段,靠岸停了船。
山坳里隐约有处村落。
穆璟站起来:“我上去看看,弄点吃的回来。”
赵嘉述借机套近乎:“顾姑娘,想吃什么就说,我让穆璟给你带回来。”
穆璟刚跳上岸,听见赵嘉述的声音极为不爽,回头指着他:“你跟我一起。”
船上只剩下吴齐和顾长洢二人面面相觑。
顾长洢只一身朴素的青衣,安静坐在船头,相反吴齐额头冒汗,两只手无处安放。
一想到和青楼女子独处一条船,他就感到时光慢慢,燥热难熬。
他是不愿意同这种女人讲话的,但是没办法,既然少主喜欢,他就得替少主照顾好了。
眼见着日上三竿,少主二人还没回来。
吴齐:“喂,喝水吗?”
由于他头扭在一边,没看见她摇头,再一次不耐烦的问:
“喝不喝?”
顾长洢就奇怪了:“你为什么不敢看我啊?”
“胡说!”
为了证明自己不怂,吴齐瞪大眼睛盯着她的脸。
“你看我就看我,脸红什么啊?”
“你!”他又羞又恼,再一次把目光转向船桨。
顾长洢平静的像无风的水面。
他躲避的样子,仿佛她身上散发着腐朽的恶臭。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她说“也打心眼儿里看不起我。”
“我可没这么说过。”他烦躁的否认。
“不用说出来,被嫌弃,是能感受得到的。”她轻轻抬起头“其实你这样挺好的,比起那些..想占便宜,凑到面前说喜欢,完事儿了还要骂我们脏的人,要好的多了。”
她说话不卑不亢,好像早就把一切看淡了。
吴齐不免惊异的瞧向那青楼女子,她远比他想象中要稳重。
“所以,我也没打算让你接纳我。”她知趣儿的往远挪了挪。
小船摇摇晃晃。
吴齐急了:“你快往里坐点儿!万一掉下去有个好歹,我怎么跟少主交代!”
他招手又催了几遍,顾长洢才挪回来。
“张口闭口都是少主少主的,他当真对你有那么重要?”她突如其来的话一下子掀开了吴齐埋藏深处的空洞。
他垂着眼,话说得很快:“少主这些年不容易,旁人不知道,把他当做十恶不赦的野兽,只有我清楚,他只是从小性子桀骜,骨子里却是善良的。”
她失笑,要是穆璟本人听到这样的形容,肯定打死不认。
“我起初也觉得怕他,尤其是他抗那把刀的时候,靠近了,还能闻到血的味道。”她说“但是后来,他用那把刀救了我不止一次,我渐渐也就不害怕了。”
“顾长洢,少主对你付诸真心,屡次涉险,现在连官职都丢了。算我求你,好好待他。至少现在,不要离开他。”
吴齐突然的低声下气,她有点不适应:“我还以为...你希望我离他远一点。”
“是,事到如今我也觉得你配不上少主,但从今往后,我会像保护少主一样待你的命。”他坚定地说。
“那你的命呢?”
“我的命?”他仔细的思考了这个问题“我没有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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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璟和赵嘉述走了好远才到山坳处。
近看才知道这村落的荒凉落魄,好几座房屋都是废弃的,也见不到几个人。
“北聂城外竟然还有如此穷苦之处。”赵嘉述说着往里走。
村口两个戏耍的小孩见了生人,匆匆跑回家。
赵嘉述自认为更加面善,试探着去敲了一户人家的门,穆璟跟在后面。
来开门的是个老爷子,头发稀疏,身体佝偻的有些奇怪。
“老先生,我们是从都城来的,要往南麓去,路过此地,可否向您讨要些干粮?”
穆璟抹不开那个脸,仍然是赵嘉述上前交涉。
老爷子跑回屋里,半天没了动静。
二人原本也没抱什么希望,正欲离开时,老爷子取出来几个黑乎乎的馒头。
看着老人满是补丁的衣裳,赵嘉述着实于心不忍:“我们就拿两个就够了!剩下您给自己留着。”
“大小伙子,吃那么一点怎么够?你们还要赶路,都拿着!”老爷子一瘸一拐追到面前,把剩下的硬塞进了穆璟手里。
穆璟愣了一下,掏出仅存的银两递出去作为交换。
“不要,不要。”老爷子推却“你给我钱,我也没处花啊!前几年打仗,我两个儿子去征兵,都没能回来,我一个人住,家里没什么好的,你们不嫌弃就行。”
穆将军手心发烫,一言不发。
如果他知道他就是血战的牵引者,还会像现在这样帮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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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归来时,已是日落西山。
“这地方太穷了,弄不到多少吃的,今天先将就将就,过两日到了稻县,就能买到吃的了。”
周遭不见旅社,四人就此停船,在岸边休息一晚。
“吴兄,明日起换我来划吧。给,吃点!”
赵嘉述把干粮递给船上的吴齐,转头正欲讨好小姑娘,发现她已经吧嗒吧嗒跟在穆将军后面上岸了。
穆璟找了块平坦的草地坐下,右手把吃的冲着顾长洢递出去,开始擦他的刀。
顾长洢真的饿了,看着黑乎乎的馒头都馋。
头顶的树叶沙沙作响。
她刚张开嘴,发现穆将军没在吃。
“饱了。”
她掰了一小半塞进嘴里,伸直胳膊把余下的给他。
“多吃点。”穆璟瞥了一眼“还轮不着你挨饿。”
太阳一晃就躲进云层里,金黄的余晖从江水的交界线浮上来,雾霭沉沉。
顾长洢挨着他坐,缩着两条腿,下巴贴近膝头,略带几分娇憨。
穆璟低头,发现她这段时间脸上圆润了些。
“看来你被我养的还不错,不像以前在醉春阁那般,病怏怏的了。”
“你是觉得我胖了?”她不大高兴。
他皱着眉头解释:“挺可爱的。”
顾长洢瘪着嘴寻思了半天,有个问题她早就想问了:“之前听许公子说...爷喜欢的姑娘...都是身姿丰腴,前凸后翘的,那爷是不是觉得....栩莹要比长洢漂亮?”
他有点记不清栩莹的样子了,顾长洢心直口快,他心底笑她幼稚。
穆璟抑制着嘴角的弧度,佯装认真思考过后:“这么回忆起来,确实是啊。”
“那爷干嘛不赎栩莹啊?”她满脸写着吃醋。
他用了鲁横之的评价来回答。
“鬼迷心窍。”
晚风拂过浩大的江面,吹起发丝轻柔,露出她光洁的额头。
顾长洢空空的眼睛里映上了他的轮廓。
不知什么时候,她开始放下防备,想去多了解这个人。
穆将军在她眼里,已经不单单只有她的客人这个身份了。
“他们说你南征北战,立了很多次功。呃...除了封赏以外,皇上就没有给你指婚过?”
“有啊。”他很自然地回答“有几次是朝臣之女,也有过北聂的四公主...”
“公主?公主...是什么样的?”
她的世界只在醉春阁,公主两个字好像离她有很远的距离。
“有鼻子有眼,还能是什么样啊?”他补充道“我没答应。”
顾长洢还是好奇:“她...是不是如书中写得,容貌倾城?”
穆璟其实对话题不太感兴趣,但是顾长洢问,他就认真回答了一下。
“容貌倾城...也倒罢了。不过其学识与教养,确实是平常人家女子所不能及的。”
“那平常人家的女子...又是什么样的呢?”
穆将军也从来没想过这种问题:“呃...大概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与炊烟柴米做伴的良家妇女吧。”
“噢。”
顾长洢不说话了。
流染一直告诉她,她和平常女子是一样的,可如此听来,大相径庭。
“怎么不说话了?”穆璟低头问她。
她一安静,山坳里传来的风声就叫嚣的异常清晰。
穆璟以为她困了,不再追问,伸手悄悄取过披想给她盖上。
还没碰到,她突然嗫嚅着开口:“那天...就是爷说要赎长洢那晚——长洢又去陪王公子喝酒,爷可能是在后院看到了——长洢没做过那种事情。爷可能不信....但这么些年了,长洢确实还是完璧之身....”
她又哭又笑,两只眼红的像只奇怪的兔子。
“突然说这些做什么啊?”他有点担心,声音柔和下来。
“长洢...长洢想说...长洢也挺干净的。”她快速说出这句话,随后自己没底气的推翻“其实也没那么干净....接客做那些事情,没什么好不承认的....摸也摸过....就那样了...”
她自卑,觉得不堪。
她一点都不好。
“长洢想说...爷可能不懂,爷位高权重的,长洢太脏了,高攀不起”
她不是第一次故意在他面前说这种贬低自己的话,但这一次,她吞吞吐吐,却说得袒露而真诚,闪动的眸光里,带着不一样的东西。
他听得懂。
“我知道。”穆璟打断“不用讲了。都过去了。”
他明白她想说什么。
是他来晚了。
他重复:“以后都不会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