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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如今掌握的琴棋书画诗酒花茶,都要归功于红木楼里那个老女人。
她上年纪了,算不上漂亮,还有些聒噪。
我的印象里,她经常把自己打扮的花枝招展,站在人群里扯着嗓子喊。她每晚都去账房,但好像并不擅长计算,算不清的时候,就把我叫下去帮她。她性子很急,脾气也不好,我学不会弹琴的时候,她就拿藤条抽人。虽然她从不展示,但我知道她会所有乐器,技艺也在所有姑娘之上。
老一辈的闲谈里,总少不了柳香雪的故事。
她是从教坊司来的,有一张娇俏的脸庞,从不给穷人奏乐听。走在大街上,年轻男子追随的目光,她理也不理。
街上没人敢招惹她,因为大家都知道,她这么傲气,是因为跟那时的太子私下定了情。
听说是在一场皇宫的演出里,柳香雪琴弦绷断,惹得龙颜震怒,太子好意站出来为她求情,两人就此一见钟情。
聂川登基后,还不顾众人眼光来醉春阁寻过她一次。大家都觉着,这醉春阁的柳香雪,以后是会进宫当妃子的。
她自己也这么觉着。
可直到我在醉春阁长大,那仍只是个传闻罢了。
我最讨厌的就是姑姑,因为她规矩特别多,怎么站怎么坐都得管着,几时笑几时哭都定好了,非得把我们当成大家闺秀似的教养。
即使她在夜里借着烛光给我缝过衣服,我生辰那天偷偷在饭里多给了我一颗鸡蛋,我还是讨厌她。
因为她故意把流染给我的信藏起来,就是不想让我离开醉春阁。
她还有件特别宝贝的暗花金丝皱缎裙,从不许别人碰,只有我当选花魁那晚拿出来借我穿了。
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柳香雪的教导:“我们这些赚皮肉钱的,可以满嘴说情爱,但不能动真情,醉春阁里的承诺,就作玩笑听听,别当真。若是自以为遇上命中注定的人,也别奢望能脱离不堪,这辈子受的苦,是给自己赎罪呀。”
那个不折不扣的守财奴,临死了还去抢姑娘们用身子换来的钱,我打心里瞧不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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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镜里映出平德公公的脸。
“顾姑娘,皇上的步辇,朝兰香院这边儿来了。”
顾长洢一点不见慌乱,扶了扶低垂的发髻:“等他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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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教坊司过后,其乐谱失传,没想到今日还能听见这首《花想容》。到底是何人在奏乐?”
“是醉春阁的书寓,论起琵琶,属顾姑娘弹得最妙了。”
短促而欢乐的乐声在冷宫边儿上徐徐升起,阁楼里她只身一人,坐在正中央的椅子上,芊芊玉手在弦上灵巧的活动着。
宫人们三五成群在月下聚集,纷纷驻足仰首。仿若当年的教坊司就在眼前,展开一场觥筹交错盛宴。
她一弹琵琶,黑漆漆的兰香院就变成了火树银花的醉春阁。
华丽的步辇在荒凉的小院里落地,一身龙袍的聂川侧耳听了一阵,忽然背过身去,蓦地红了眼。
侍卫开始驱散在兰香院里聚集的人们。
平德察觉到皇上的异样,凑过去小声问:“皇上,咱们还上去吗?”
聂川沉吟片刻:“来人,去把她的琵琶给朕砸了。”
伴随着崩裂一声,流淌的乐曲戛然而止。
顾长洢想去拦,被侍卫牢牢扣着,阁楼上满是木屑和碎片,一片狼藉。
“放开吧。”苍老而沉稳的声音一出来,侍卫便放了手。
顾长洢扑过去,月光倾泻了一地白霜,她慌乱地爬在地上,徒手把参差不齐的零件收集起来。
脚步声逐渐靠近。
“谁允许你弹这首曲子的?”
她缓缓回头,北聂的帝王正站在她的身后。
“民女只是一时兴起,嘈杂之音入不了皇上的耳朵,扰了皇上雅兴,还请皇上责罚....”
顾长洢那双眼睛生怯而炙热,只抬头看了他一眼就迅速躲开。
当对上她的目光,聂川的思绪好像被勾子死死钩住了,把他往回忆里扯。
“你方才弹奏的那首曲子,讲的是北宋名妓花想容被掳后以身殉国的故事。”他在房间里慢慢踱步,避开与她对视“难道是想告诉朕,你也做好了与朕同归于尽的打算?”
“民女不敢。”顾长洢整个人缩成一团“民女自知身份低微,不配伺候在皇上身旁,有生之年能进宫见您一面,长洢就知足了。”
“起来吧。”
她不敢抬头。
“顾姑娘,皇上准你起来了。”平德重复着提醒。
她还是叩首在地一动不动。
直到聂川屈尊,伸手扶住她的双臂,顾长洢才跟着缓缓站起身来。
“刚才那首曲子,皇上听过吗?”
她看似无意地问。
“有幸听过一次,是在朕还未登基之前。”
那时候的教坊司,只有一个人会弹这首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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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悯瑶扑在许霄弦旁边嚎啕大哭:“许公子....许公子,你不要死啊....悯瑶还没长大呢...你不要死啊。”
离开都城以后,她一路悄悄跟着他,到寅茂镇的时候因为没有船就在对岸守着,她饿着肚子等了好几天,目睹了穆将军,鲁相国和太子殿下的人先后渡船上岸,她一直藏在树林里,直到装死躲过一劫的许霄弦逃出寅茂镇来。
苏悯瑶一边抽噎着,一边把裙子撕成布条给他扎住伤口。
许霄弦躺在野草上昏迷不醒,她左右张望着荒无人烟的山林,不知所措。
苏悯瑶两只小手反复搓着他的手,不让他仅存的温度溜走。
可是只会哭的话,许公子一定嫌自己碍事,何谈跟他一起走下去啊?
她必须快点想想办法。
苏悯瑶胡乱抹了一把眼泪,站起来四周搜寻可以用的东西。她抓起地上的干草,用藤条编了一个简陋的橇把许霄弦弄上来。
因为在醉春阁打杂长大,她编织得很快,力气也比一般小孩大得多。她把草绳勒在自己的肩膀上,竭尽全力迈开腿,发力过猛原本白皙的小脸迅速充血变得通红,为了不让绳子滑落,苏悯瑶把手缠在里面,粗糙的绳子勒得她手心青紫。
她瘦弱的肩膀拖着他滑行,不知道走了多远的路,终于找到了一处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