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到了，昨晚落下来一场雪，清雪把院子里的土坡刚刚盖上，还露出斑斑驳驳的黄土。灰色的板墙披着雪的碎末，泛出来耀眼的白光，墙角的几株野蒿孤零零地晃动着腰杆子，仿佛再也抵挡不住冬寒，要枯萎进衰草堆了。在角落的一个用砖搭起来的小窝棚里，爷爷的小羊在“咩咩”叫着，浑身瑟瑟发抖。
爷爷披着外套，嘴里吞云吐雾一般嘘着白色的哈气，在后院里来回踩着浅雪，盯着这瘦骨嶙峋的小羊，静静地发了一会儿呆。
自打入秋之后，全家就一直吃着秋干菜做的各种腌菜，茄子条、蒜泥豆角、黄瓜干……尖辣椒做的咸菜一坛一坛在房檐下摆了一溜儿。家里的两个小儿子和大孙子天天就喊着馋肉，冬天一日一日地走近了，可是，家里还没热热乎乎地喝上一顿肉汤呢!老三在附近的工厂里当力工，开着几吨重的大铲车，干的是重体力活，可是赚的工资还不够自己吃喝花用。老四在对面的锅炉房里做烧炉工，只能挣到一点点临时工资。可是，老爷子这个月的退休工资也没剩多少了，奶奶的退休工资在月头就花完了，拿什么去副食店里给全家割上几斤肉呢？爷爷回到前院，进到房子里，正碰上在家复习的孙子小云。孙子的模样非常清秀，俊俏消瘦的小脸儿让人看着心疼，由于忙着读书，小云的头发都乱蓬蓬地立了起来。
“爷爷，今天是立冬呀！”
“立冬？有啥特别呢？你这个大学生倒是说说！”爷爷家所有人都尊称还在读中学的小云为“大学生”，表示对文化人的尊敬。
“立冬要吃肉，要吃饺子。俗话说立冬北风冰雪多，南吃饺子北吃肉！”
爷爷开心地笑啦，心想：这小家伙又不知是从哪本书里面看了一套新鲜知识。不过，孙子一提起“肉”，爷爷的心头就一沉。是啊，是得吃一顿肉啦！
第二天，三叔照旧去工厂开铲车了，四叔在锅炉房里忙着烧锅炉，煤炭的黑灰把他熏成了一个大花脸。孙子照旧头发乱蓬蓬地读书，在做好功课之后，就静静地读着那些写着各种故事的书。而爷爷却一整天都没见到人影，不知去忙些什么了。
每天傍晚的时候，小云的心里都会弥漫起对家人的思念。当落日的余晖照亮西窗，晚霞在西天的天角像一团炸裂开来的红粉一样弥散，他就会趴在窗户前看着外面陆续回家的上班人和渐渐热闹起来的大院儿，盼着三叔、四叔、老姑们下班回来，期盼着爷爷回来。
砰砰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一会儿，门乒乒乓乓地开了，爷爷倒着身子挤进了屋，三叔、四叔竟然和爷爷一起进来了，他们三个人手里合抬着一个袋子。
三叔大声喊着：“妈，快来，我和我爸去把羊杀啦！肉和骨头都卸成大块啦！”
小云急忙跑出来，眼睁睁地看着三个大男人把一大袋子羊肉、羊骨头抬进了走廊。他急忙跑回到后窗，向后院里张望，后院的那个小小的羊圈的门虚掩着，生锈的门插耷拉下来，门里面已经空空的，没有了小羊那白白的、瘦小的影子。
整个晚上，家里都是大人们在忙乎的身影和声音，爷爷带着两个儿子坐在走廊上，用大纸壳子铺好地面，给羊肉剔骨、割肉，还把羊下水一包一包地分好。奶奶和老姑在厨房里洗肉、择菜、烧水，看来一顿羊肉大餐要开始啦！
羊肉的香味儿在厨房里升腾起来，慢慢把每个房间都飘满了，就在小云要等不急了的时候，爷爷把一大铁盆炖好了的羊肉汤端上了桌子。肉汤上的羊油已经被撇下去一层，漂着油花儿的羊汤金黄、澄亮，白茬茬的手把羊肉热气腾腾地摆在两个大盘子里，隐隐散发着一股子羊膻味儿。老姑用一个小铁盆儿盛满撕好了的葱叶子、香菜段、辣椒块、大蒜头，摆在肉汤旁边。
爷爷和两个儿子都坐下来，每人都斟满了一大杯人参酒。三叔大声喊着:“小云，快来，快来喝羊肉汤!”于是小云坐在几个大男人身边，深深感到自己也是个男子汉啦！一口羊汤喝下去，小云吸吸鼻子，喊道：“哎呀，好膻、好膻!”爷爷哈哈大笑说：“有肉吃还怕膻？大口喝汤，就不觉得膻啦！你往碗里多放一些醋，然后撒上一把葱叶子、香菜，再试一试！”
小云赶紧照着爷爷讲的办法，往羊汤里倒了一大勺醋，又抓来一大把葱和香菜在羊汤里一调和，再喝上一口，果然，膻味没那么重啦！于是，一口气喝下了一大碗！然后一边啃着羊骨头肉，一边吃了一个爷爷昨天蒸的山东大馒头，头上的汗立即冒出来啦，顺着脖子直往下淌。三叔和四叔也吃得满脸流汗。爷爷大声说道：“家里没外人，咱爷们就光膀子吧！”
几个老少男子汉大声喊：“那好！”
于是，三叔、四叔都把线衣脱了下来，露出一身劳动练就的肌肉疙瘩，小云也脱光了膀子，露出来一身瘦骨嶙峋的排骨。
爷爷指着小云的排骨说：“小云，你得多喝几碗羊汤，大小伙子得长肉啊！“
小云大声答应着：“好嘞！”于是，端起大碗，一仰脖子，又喝下一碗伴着老醋的羊肉汤。屋子里蒸气腾腾，羊肉汤洒在桌子上凝结成了羊油，爷爷就着大葱、大蒜、辣椒，大口、大口地吃羊肉、喝羊汤，和两个儿子一边聊着无边无沿的往事，一边咂着人参老白干，光着膀子的脊梁时不时地跳动着肌肉块儿。小云在这群大男人身边，大碗喝汤、大碗吃肉，心里感到无比自豪！
这时云儿忽然想起来在什么书上看过，南方人把这种连骨带肉的吃法叫作“肉骨茶”。于是他大声说：“爷爷，你知道什么是肉骨茶吗？”爷爷看着小云，神秘地笑了：“当然知道！我当年在南方打仗的时候，当地老百姓可都是喝这种肉骨茶啊！嘿嘿，你个大学生还想难倒我这解放军战士吗？”
于是大家哈哈大笑起来！三叔拍着小云的肩膀说：“其实，你爷爷今天做出这道菜，才是地道的肉骨茶哪！大学生，这叫作爷爷牌羊肉骨茶！”
